八月十五,临安城。
西九巷,张家内宅。
一位老仆匆匆从前院赶来。
交错的连廊,假山掩映下的水塘边坐着一位神情淡漠的年轻人。他身边坐着一位姿容清雅的美貌女子,女子正在一旁焚香,窈窕淑女,素手拈香,自是一番风雅。
但年轻人却无心欣赏,他身边还立着一众侍卫。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可以金蝉脱壳的契机。
“大人,申平来信了。”老仆恭敬地递上书信。
年轻人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半晌,他将书信合上,看向一旁焚香的女人:“赵祥泰的人到了,今夜依计行事。”
女人放下手里的香炉,笑着行礼应是。
这女子便是李师师。而那年轻人就是高良吟,当朝国丈高昌茂的独子。
沈鲸禾和仲兰卿抵达临安城的时候午时刚过,热闹的节日氛围从城门口就一路铺陈开来。
城门上悬挂着一排排的花灯,车马自坊市间穿梭。孩童嬉闹,各店铺门前张灯结彩。铺子里的伙计也站在店门口卖力地吆喝着。
二人牵着马,停在一处宅子门前,硕大的匾额上赫然写着仲宅。
“你们家在城里还有房子?”沈鲸禾问道。
“不是我们家的,是你兄长我的。”仲兰卿自豪道。
“你自已买的?”沈鲸禾问。
“那当然,这些年小爷我走南闯北做生意,可攒下了不少家业。产业嘛,自然到处都是。”仲兰卿又道:“不过,你可不准告诉老头子,这可都是私房钱,懂?”
沈鲸禾撇嘴,不置可否。
二人进了院子,仲兰卿让沈鲸禾先休息,说到晚上带她出去,说罢便又出门了。沈鲸禾洗漱后便躺倒在床上昏昏睡了过去。
等到仲兰卿回来喊她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仲兰卿先是带她去吃了饭,随后两人便向着金铭湖去看花灯了。
奈何越靠近金铭湖,道路也越拥挤,后来官兵把守各个路口,已经不让车马通过了。
两人被一波突然涌入的人群冲散。
沈鲸禾被人群裹挟着向前,有些焦急地张望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仲兰卿。突然觉得腰间被人拉了一把。她一惊,迅速出手,正抓住一只抓着钱袋的手。
被抓住的是一个满脸脏兮兮的少年,他猛地甩开沈鲸禾的手,冲着人群逆向跑出去,沈鲸禾奋力拨开人群,也追随在少年的身后在人群里逆行。
两人隔了半条街的距离,少年却在街角的小巷子里一转身,没了踪影。
沈鲸禾看了一眼少年消失的小巷,几步助跑,翻身跃上了院墙。或许是她自已都没想到,自已还有跑酷的潜质,险些没站稳掉下墙去。
她沿着院墙一路跑跳。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笑闹声。她俯下身子,猫腰向前。
几名地痞正嬉笑着,其中一人手里正掂量着她的钱袋,而另外两名地痞正奋力踢打着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少年死死抱着头。血已经将他破旧的衣衫染红了一半,但两个地痞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沈鲸禾不禁陷入了两难,一是对于自已这半吊子武功的怀疑,二是觉得救一个小偷多少有些爱心泛滥了。
但看着眼前被不断殴打的少年,她突然想起了岁岁被活活打死的兄长来。
她仰天长叹,随手捡起了脚边的瓦砾,朝着几名混混脑袋上砸去。
别说,手头还挺准。
沈鲸禾几个起跳翻身跃下院墙,抓起钱袋,踹开捂着脑袋哀嚎的混混,拉起少年就跑。
少年一瘸一拐,脑袋上的血将他一侧的眼睛完全遮住。他用唯一一个尚且完好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拉着自已奔跑的少女。
“妈的,哪个混蛋,站住。”身后传来混混暴怒的吼声。
两人沿着巷子一路狂奔,混入人群,方才放下心来。
沈鲸禾松开少年的手,对他道:“随着人群向前走一段,等安全了再离开。”
少年点点头。她看着少年满脸的鲜血,又问道:“你的伤要紧吗?”
少年摇摇头:“没事儿,挨打我有经验,只要护住要紧的地方,这都是些个皮外伤。”他勉强露出笑容,牙齿上还沾着血迹。
沈鲸禾皱眉,脱下外袍,将他整个人覆盖在了里面。又从钱袋里拿出几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道:“我还有事,你自已找家医馆把伤处理一下吧。”说罢便往人群更深处去了。
少年呆呆看着手里的银子,再抬少女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沈鲸禾随着人群往前挤,拉着一旁的老者问道:“大爷,这人都是去干什么的呀?”
老人扭头看见是个姑娘,也忽略了她这奇怪的称呼,遂眉开眼笑地说道:“还能看什么呀,看百戏呀,等会金铭湖上还有烟花,和歌舞。听说京城的名角儿都来了。可得去凑凑热闹。”
沈鲸禾笑着道谢,心想仲兰卿左不过是要去看表演的,于是便跟着人群往金铭湖去了。
金铭湖的画舫内,李师师怀抱琵琶,婉转的琴曲和着女子柔媚的低吟,传出画舫,飘于湖上,引得岸上的人纷纷驻足围观。
高良吟饮尽杯中茶水,与李师师对视一眼,便端起一旁的酒杯,醉意阑珊地打帘出了画舫。
身着月白锦服的青年,醉意阑珊,只见他摇晃着来到船头,举杯对着明月,随着琵琶的音律,嘴里默默吟唱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岸边也传来附和:“好一曲《春江花月夜》!”人群迸发出阵阵叫好声。醉意阑珊的男子朝众人举杯示意。
“江流......”话音未落便听见扑通一声,琵琶声戛然而止。画舫里冲出了一个姿容绝丽的女子。
女子扑到船头,大声喊道:“高公子,高公子,随后便朝画坊内喊道,快来人啊,高公子醉酒落水了。”
岸边的人群开始骚乱,不一会儿只见画舫里便冲出几位壮汉,相继跳下了水。
于此同时,沈鲸禾也随着人群来到了金铭湖西南侧的河道上。窄窄的一座石桥,站满了东西两向行人。两拨人互相推搡着挤上石桥。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石桥一侧的围栏松动,接连几人掉了下去。
河道与湖面有数米落差,因此掉下河道的人也被裹挟着冲到了远处,根本来不及施救。
沈鲸禾正想后退,却只觉被人推了一把,身体失去平衡也跟着掉下了石桥。
冷水瞬间将她包裹,集市的喧嚣离她远去。
沈鲸禾费力睁开眼,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也只能渐渐往下沉去。
她感觉胸腔里的撕裂般的痛苦,意识也一点点丧失。
“我这是,又要死了吗?”
沈鲸禾终于无力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并将她带出了水面。
此人正是刚从金明湖脱身的高良吟。
高良吟观察了一下周围,确认无人之后,将沈鲸禾拖到岸上。此处是一条背街,石阶下是平日妇人们浣洗衣物的石台。
他将沈鲸禾平放在石台上,此时的少女面色发白,已经没了呼吸。
他沉吟片刻,用手撬开少女口齿,将其头向一侧偏斜,待口中水排尽,他半跪于前,将少女腹部置于其大腿上,用力拍击少女背部。少女哇地吐出一大口水来。
这时少女已经恢复了呼吸。
高良吟将沈鲸禾又重新放在石板上,眯着眼端详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便起身离开了。
沈鲸禾迷糊间只看到了一个高大模糊的背影。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沈鲸禾彻底转醒。
她坐起身来,抬眼就看见巷子口提着灯笼赶来的仲兰卿,和一瘸一拐仍旧披着她外衣的挨打少年。
仲兰卿几步跑下石阶。将外袍脱下罩在沈鲸禾身上,半跪在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就开始把脉。随即放下心来,跌坐在一旁差点哭出来:“你可吓死老子了。”
随后他指着站在一旁的少年,“要不是我找到了这小叫花子,都不知道你出事儿了。我俩从你落水的地方一路追过来,我心都凉了。”
他一把扯过沈鲸禾,前后看着,问道:“你小时候不是不通水性吗?”
沈鲸禾甩开他,道:“我现在也不通啊。”
“啊,那你怎么爬上来的?”
“那谁知道,兴许老天爷可怜你,怕你被你祖父打死,就把我冲上来了呗。”沈鲸禾道。
仲兰卿闻言,扑通跪到地上:“感谢老天爷,感谢沈家列祖列宗。”
沈鲸禾被气笑了,她看向一旁的少年,“今日多谢你了。不如你跟我们回去吧,我这兄长也通些医理,让他给你看看伤。”
少年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你已经给我我银子了。”
仲兰卿起身,道:“银子可以留着以后花,今儿你帮了小爷,小爷肯定要回报你的。”
说罢便蹲下身子,示意沈鲸禾上来。
沈鲸禾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背过,有些别扭地让他起开。仲兰卿坚持:“你走得动吗?快点吧,马车还在后边等着呢,再说,我这也不是白背你,你得答应我这事儿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沈鲸禾嗤笑道:“你可真行。”说罢便任由仲兰卿把自已背起来了。
少年的背不算宽阔,却脚步稳健。
“虽然现在不甚靠谱,但将来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可靠的人吧。”沈鲸禾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