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正好。
新月村的一棵大树上,枝叶交错间得见一少年斜倚,衣摆随清风一起一落,神情专注于膝上的读物。
暖光穿过叶隙落在他面颊,风撩枝动,光影斑驳,那双清澈眸子时隐时现,左眼下一颗红痣格外耀眼。
一朵白絮正翩然落于桃尽意展开的话本上。
他眼睫一颤,笑着拈起那团柳絮,正想搓一搓丢出去,就叫突然传来的惊呼惊得浑身一震,白絮自指尖掉下,随着几片将落的叶飘飘坠地。
树旁茶棚下,苍老的妇人被一行壮汉不断推搡,只能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周遭喝茶的人赶忙退远,有几个捏着拳却不敢上前。
“各位爷,我真的没有钱了,我还有小孙子要养,真的交不出了,您就行行好吧……”
为首的壮汉哼笑一声,骇人的刀疤在丑陋的脸上格外狰狞:“没钱?你这摊子来来往往多少人,怎么会赚不到茶钱?敢唬老子了是吧?”
壮汉手一招,吩咐道:“砸!”
身后的人顿时冲进去,桌椅茶具纷纷碎裂。
老妇人无措,拉着他衣摆求饶:“别砸了!别砸了!摊子里都是些粗茶,来喝的都是平民百姓,赚到的钱只够活了,求求各位爷,摊子要是没了简直是要我们婆孙的命啊!”
壮汉抬腿一踹,老妇人就狠狠撞上门板,神情痛苦地蜷缩一阵又急着伸手去拉他。
“臭老太婆,滚开!”
壮汉作势还要再踹,一颗石子重重打在他膝弯,痛得他登时就跪了下去。
壮汉恶狠狠地往后望:“谁?!谁敢偷袭老子!”
入目却只有默默往后缩的看客。
一阵风掠过,清朗少年声响起。
“哎呀,你在找我吗?”
壮汉循声转向前,抬头正对上一张笑脸。
桃尽意抱着剑,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已面前的人,眉眼微弯:“终于找到了,蠢货。”
壮汉气得满脸横肉都在抖,撑了半天也站不起身,可见石子主人的功力。
他心虚地往后挪,招呼着一同来的人:“揍死这个臭小子!”
几个壮汉一拥而上,将桃尽意包围在其中。
桃尽意不紧不慢,朝着剑哈了口气又捏起袖口擦了擦,轻啧一声:“抱在怀里怎么会沾上泥点呢?溅这么高?”
几个壮汉发现他不仅没有被气势震慑,还这样无视他们,气得咬牙切齿,挥舞着武器就打来。
“你找死!”
桃尽意脚尖一点,轻身而上,衣摆翻扬间就稳稳落在包围圈外,还挑衅地眨了眨左眼。
他撇撇嘴:“这么激动干嘛,差点就吓到小爷我了。”
壮汉几个气得脸又黑又红,挥刀直冲他面门砍。
桃尽意剑也不拔,身法灵巧,逗他们玩似的穿梭在几个壮汉间,还故意在他们眼前停顿片刻才移开,快到只能看见残影。
为首的那个壮汉此刻应是缓过劲了,爬起来就挥刀向角落里的老妇人砍去。
桃尽意眸子一凛,忙移过去以剑鞘挡下。
刀剑碰撞声响起,壮汉被生生震开。
注意力被引走就给了他们偷袭的机会。
一个壮汉趁机狠狠举起刀朝他背上砍。
桃尽意眼皮一跳,迅速侧身往后闪,从胸口滑出的话本被刀刃砍成两半,散落在地上。
他心疼地往地上看了一眼,横剑直捣壮汉腹部。
壮汉一口酸水混合着血丝吐出,当即被震飞出去,看客连忙躲开,他重重摔到对面的水沟里,疼得龇牙咧嘴。
剩下几个彻底慌了,拔腿就想跑。
桃尽意飞身拦在他们前面,剑依然未拔,干干净净抱在怀里。
壮汉们对视几眼,一齐求饶:“大爷,大爷我们错了,放我们走吧……”
桃尽意抿着唇想了想,嫌弃地摆摆手:“大爷太老了,小爷我听着不舒服。”
壮汉们语无伦次,满嘴乱喊地求饶:“小爷!不不不,大哥!大哥!哥哥!您就饶了我们吧……”
桃尽意没忍住笑出一声,又皱着眉摇了摇头,掰着指头算起来:“空有蛮力、没有脑子,面貌丑陋心还坏,要真有你们几个弟弟,也是够磕碜的。”
他出手,几个壮汉被揍得鼻青脸肿,哭丧着脸倒在一起。
飞絮乱舞,桃尽意呸掉钻进嘴里的柳絮,故作可惜地叹了一声:“你们,真不行啊。”
狠狠挨了顿揍,壮汉们此刻心里只剩惊惶,连连附和着求饶:“您说得对,我们不行我们不行,我们就算个屁,您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就饶了我们吧……”
桃尽意掸了掸衣,又擦了擦剑鞘:“去跟婆婆道歉,把砸坏的钱补上,再滚。”
“是是是……”几个壮汉连忙哆哆嗦嗦地照办,随后互相搀扶着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围观的人一声盖一声地喊好,桃尽意身形微顿,又继续向婆婆走去。
他其实有些不喜这些人的旁观,但也心知,保全自已是大多人的选择,或许也是最明智的选择,顾惜自已的本能压过了愤慨不平的本能。
但他忍不住想,一人之力微弱,若是这里所有看戏的人都能够反抗那些恶霸,恶霸还能否做到欺榨一方?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念头,将婆婆轻轻扶到凳子上。
老妇人满脸感激,布满皱纹的眼周发红,紧紧握住他的手:“儿子媳妇死得早,出了事也没人护着,今日多亏了少侠啊,若不是你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多谢你,多谢你啊……”
桃尽意安抚一笑:“婆婆不必谢我,路遇不平拔剑相助是我们江湖儿女应做的。”
他叹了一声,有些苦恼:“方才事态紧急,不得不下来帮忙,但我不会常住于此,担心我走之后那些人再来报复……倒有些不知自已究竟是帮了您还是害了您了……”
老妇人拍了拍他手背:“少侠放心吧,我本来也有带着孙儿走的打算,遥止城那边还有个亲戚,待不了几天了。”
“少侠帮了大忙,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带点自已做的甜饼给你,还望少侠莫嫌弃。”她撑着要站起身,被桃尽意轻轻按回凳子上。
桃尽意摇了摇头:“不嫌弃,当然不会嫌弃。但我相助只为心中不平,不为谢礼,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想起一事,“哦”了一声:“还有您的伤,得去看看大夫。”
老妇人摆摆手:“用不着用不着,怪费钱的,刚才就撞了那么一两下,休息休息就好了。”
桃尽意正想再开口,就见一个小男孩跑到这来,他四周看了看又看向老妇人,眼眶一下红了:“奶奶您怎么了,谁欺负您了?”
老妇人爱惜地抚着他的脸:“没事,没事,坏人啊都被这位哥哥打跑了。”
小男孩捏紧了拳头,看向桃尽意:“谢谢哥哥,哥哥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个坏人干的,我也要狠狠揍他们一顿,给奶奶出气!”
桃尽意眉眼一软,半蹲在他面前,揉了揉他脑袋:“你现在还太小了,不要冲动知道吗。”
小男孩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我真没用,都保护不了奶奶。”
“谁说的,你明明是很棒的男子汉。”桃尽意摸出一个小小的木头雕的剑,轻轻放在他手心:“好好长大,长大了就能好好保护奶奶,知道了吗?”
小男孩看向那根小木剑,沉默了一会,眼神变得坚定:“嗯!我一定会好好长大,也去学功夫,好好保护奶奶!”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上一句:“也会像哥哥一样,保护需要帮助的人!”
老妇人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背,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
桃尽意笑着又揉了下他脑袋,将他拉到一旁往怀里塞了一个东西,附在他耳边道:“记得拉着奶奶去看看大夫,乖。”
话一说完,他捡起散落的话本就飞身踏过枝叶远去。
小男孩在原地愣愣看了一会才回过神跑到老妇人身边,将一锭银子递给她看。
老妇人一怔,眼角瞬间变得湿润,她拿袖口擦了擦,嘴里不断喃着:“多谢少侠,多谢少侠……”
扶柳多柳,满城飘絮。
桔萤于山中居久,此次来到扶柳城,说不新鲜自然不可能,她迎着纷飞的柳絮走进粉墙黛瓦间,一路走一路看。
河畔的垂柳随风轻点水面,闹起一圈圈波纹涟漪,有人撑篙行舟而过,惊得游鱼一乱,歌声传来,循声而望,小桥一侧几位姑娘边浣衣边轻唱,悠扬婉转,引人神往。
过了桥,又走过巷,逐渐热闹起来。
清澈的小塘满是迎风微动的嫩绿莲叶,或高或低错落似有致,天然之景,灵气无比。
塘边酒肆商铺无一不全,货郎边走边唱,用自编的趣味词调引着行人的目光。
桔萤一路看过,脚步停在门边两个择菜的妇人旁。
“你今早听见没?昨夜城北又出事了。”
瞧着年轻些的妇人好奇地凑近了点:“又死人了?什么场面?”
年长些的妇人紧紧皱了下眉,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死了几个,比之前还要骇人,我只敢远远瞧了一眼,血腥里好些断肢,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年轻些的妇人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好一会才道:“真是吓死个人,怕不是真有鬼啊。”
“打扰,请问您说的事具体是什么情况?”
两位妇人抬头,这才发觉面前站了个人。
桔萤尽量温和地再次开口:“请问能告知我细致点的情况吗?”
年长些的妇人愣了片刻,这才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往里扯了扯:“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城北无端死人这事出了好几桩了,官府到现在还没查出来。”
桔萤点了下头:“刚入扶柳城,您继续说。”
那妇人轻轻拍了下她手臂:“那事吧,我担心说清楚了吓到你们小姑娘。”
桔萤安抚摇头:“放心,我不怕。”
年轻些的妇人收拾好菜就匆忙往屋里走,连连摆手:“给她好好讲讲吧,免得外地人夜里乱走,我就不听了,我怕着呢。”
那妇人这才说起:“这种事情其实已经好几年了,只在城北出事,最初一年只死一两个,近期频繁了不少,死状也越来越惨,弄得人心惶惶,城北能走的都搬了,没搬的也不敢出门。”
妇人看了桔萤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只是在思索着什么,才放心继续讲:“日期不定,到了夜里,大多是临近子时,城北就会传出一段诡异的乐曲,断断续续,让人听不出个具体,然后,就有些乱……”
桔萤皱了下眉,不解道:“乱?”
妇人面色有些复杂:“有人说看到了夜幕中几人起舞,有人说看到有女子在哭泣,还有人说城北一瞬间很热闹,欢声笑语,却什么也看不到,还有人不敢看,听见了凄厉的惨叫声……说什么的都有,也不清楚哪个是真的。”
桔萤垂下的那只手指尖轻敲,在心中默默算着,又缓缓摇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严肃许多:“城北经历过此事之人,可有活下来的?”
妇人思索了一会,猛地一拍腿:“还真有一个,是……好像两年前吧,周家小姐曾夜里在城北待过,那天晚上就死了人,第二天被人找到时,周小姐就坐在尸体旁边,满身满脸的血腥啊,人却没事,只是自那以后神志就不对劲了,官府的人也找过她,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桔萤面色愈发凝重,好一会才朝妇人点了个头:“多谢您告知我这些了。”
妇人笑着摆摆手:“不谢不谢,小事而已,不过姑娘,你可记住了千万别去城北,尤其是夜里。”
桔萤浅笑颔首,走过这段路后却径直向城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