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蓉的身子一向不好,康幼璇没了之后,国公府里连日事多,无人照应实在不成个体统,康启麟便将料理琐事的活儿交给了朱氏。
乔漪清忙着看顾近亲堂客,朱氏则揽办了承运殿的活儿。
到底元宵是在朱氏手底下做过事,朱氏用了她放心也安心,便把看管灯油、蜡烛、纸扎的活儿吩咐她去做。
即便因着二小姐过逝,元宵精神不佳,却也还是每日一早清点好当日所需的油烛、纸钱等物,提笔登记在册,一项项记得十分清楚。
这日乃是头七正三日,佛僧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香烛、纸钱比之往日消耗得更快。不过正午,准备好得祭品就用去了大半。
元宵拿了册子,进了承运殿后的第一间屋。
白日里屋子也算昏暗,屋里四处都堆放着祭品,燃了火烛实在危险,幸好元宵近日时常出入,对屋里的物品摆放了如指掌,不费分毫力气就在堆叠的箱子里找到了所需的物品。
她蹲坐在一排箱笼之后,数出几沓银纸,刚想要提笔写上数目,就听见屋子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即又被关上。
元宵不知来的是谁,脚尖朝外转了半步,就听见外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崔大哥,那枚玉坠...”
是康允泽。
元宵脚步一滞,停在了一叠箱笼后边,将扬起的衣裙也隐了下来。
她才刚刚站定,就听见另一男子的声音,想必就是方才康允泽称呼的崔灏。
房中很是僻静,即便康允泽和崔灏声音压得很低,元宵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等听到屋中两人谈到康幼璇得死因有可疑的时候,元宵握着一沓纸钱的掌心已经密密地出了一层汗。这些秘辛她不想再知,可就是这么巧进退两难,全让自已给碰上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直听到两人的对话结束,房门开合的声音响起,元宵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谁知这口气还没喘完,手边叠着的箱笼没来由得“吱呀”一声,旋即就听见前头康允泽的厉声呵斥。
“谁!”
元宵闻声,心头打了个突儿,慌乱地四下看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康允泽所站之处离她不过几步,片刻便绕过堆叠的箱笼站在了元宵跟前。
屋内光线昏暗却也分明能看清面前之人的长相,康允泽没想到蹲在这儿偷听的竟然是她。
康允泽面色幽沉,头一次眼神不善地盯住这个丫头:“你都听见了。”
他的语调平和得没有一丝起伏,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元宵知道辩驳也是无用,轻轻地点点头,而后又抬了脸庞恰好对上康允泽凌厉的目光。她握着笔的手微颤,还是忍不住道:“元宵是奉了侧夫人的命,来拿...”
她话音未落,就被康允泽打断:“我二姐出事那日,真是她自已出了门去,无半分异常?”
元宵没想到康允泽不问她偷听墙角之事,反而问起康幼璇出事之日有何不妥。
她想起国公爷和夫人耳提面命的敲打,胸如擂鼓。
她能说出实情吗?必然是不能的。
碧仙抱着元宵为二小姐狠哭了几回之后,就抹了泪告诉元宵让她把三小姐来过海棠轩的事忘了。
碧仙自幼跟着二小姐,情意深重,二小姐去了,丹仙也音讯全无。她并非没心肝的人,但她也不想丢了性命。
康幼璇的丧事办得风光又匆忙,便是国公爷想遮掩其间的隐情。且不说区区一个丫头曝出三小姐与二小姐出府有关,还能不能活过第二日。就是四少爷知道了真相,没有半点证据,又能如何?
他既无父母庇护,又无功名傍身,让康允泽知晓,他难道能凭一已之力拗得过国公爷?
也不过是害了他。
若是二小姐泉下有知,怕是也不愿幼弟因此再有不测。
元宵也是一样,自经历五少爷那件事之后,她愈发活得小心。被卷进二小姐身故的事情纯属偶然,她想,既然大家都改变不了什么,那就到此为止吧。
元宵存了私心,便打算将那日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她眼眸低垂,喉头吞咽了两下,才道:“回四少爷的话,二小姐那日是自已出府的。”
康允泽一直盯着对面的丫头,半刻没有放松,自然也捕捉到她下意识地躲闪,他隐隐察觉出其中的不妥。
大理寺的草草结案、那枚无主的玉坠、还有眼前这丫头的隐瞒,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难道还不能说明二姐的死是另有隐情?!
人人都道康家二小姐死得凄惨,可现在他才知道二姐还死得冤枉、死得不明不白。若他这个弟弟不能为姐姐查清原委、手刃真凶,那自已真真是对不住二姐的抚育之恩。
他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捉住元宵的胳膊,指节用力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扣出一道红痕,他的眸光淬火,声音颤颤:“你撒谎!”
元宵得手腕被握得生疼,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打定主意不让自已因此事涉险,也不愿见康允泽以卵击石,徐徐说道:“四少爷,元宵说得是实话...四少爷,二小姐生前最牵挂最忧心的就是您...”
“够了!”康允泽见她说辞未变,想到二姐之死疑云重重,心内一片凄惶。
震怒之下大袖一挥,箱子上堆放的纸钱洋洋洒洒飘飞半空,白茫茫的从两人面前缓缓落下。
康允泽捏紧的拳头垂在身侧,似是过了很久,他的眸子变得灰暗:“我再问你一次,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宵说得是实话。”
康允泽眼前忽地闪过多年前禅心寺元宵弯腰安慰自已的那张笑脸,完全无法同今日冷静陌生的面庞联系在一起。
安静逼仄的屋子里呼吸相闻,康允泽平日甚少生气,此刻却难忍眸底逼人的锐意。
“够了。”
康允泽望着元宵,眼睫微微颤动,似是从愤怒之中冷静下来,他扭过身子心灰意冷道,“受恩莫忘,只可惜不是人人都懂的。”
也许是知道寻不到答案,他终是没再逼问元宵当日情形,踏着一地的纸钱出了门去。
被重重带上的门撞了门框晃晃悠悠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声儿刮在元宵的心口,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