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我就那么倒霉,掉进了那个大深坑里。
冰冷的水往口鼻处猛灌进来,我难受得大声呼救,可是灌进来的水更多了。
在我沉下去的那一刻,我看见天边那枚荷包蛋一样的太阳掉进了地平线之下,像掉进了一个黑洞里。
这下我可死定了。
我心里突然悲伤不已。
我还那么小,世界那么美好,我还没活够啊!
意识迷离之际,隐约感觉被人拽住手臂,拖出了水面,扛在肩上,扔在草里。
周围哇哇乱哭的声音吵死人了。
“阿宁啊……”
“阿宁死了。”
……
我睁不开眼睛,耳朵里翁翁直响,也说不出话来,嗓子眼里被什么堵住一样。
胸口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一双纤细的手在用力地按压着我的胸脯,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拉扯,不住地拉扯。我喘不过气来,被裹在一团浓雾之中,找不到出路。
唇畔冰凉、柔软,温润好似花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哇地呕出一滩凉水来,抬起湿淋淋的眼睫,望见那男孩苍白的脸,惊惶失措的黑眼睛射出害怕的光来。
“阿宁!阿宁!”
“阿宁,你……你没……没死……死啊!”
“陈烟,你救了阿宁!”
“阿宁,陈烟是你的救命恩人。”
……
你相不相信,命运其实一直在流转,在轮回?
当年,陈烟从水里救了我,那年,我又自山上救了陈尘。
命运就是这样,冷眼看着我们所有人哭哭笑笑。
陈烟把我背回了阿婆家。
我一身湿嗒嗒地趴在他的背上,看着炊烟袅袅升起,鸟儿归巢,风吹着我湿淋淋的头发。水滴在他的脖子里,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得很慢很慢,我甚至感觉到他的腿肚子在打颤。青青的稻田在他的身畔招摇,蜻蜓翩跹着透明的翅子,在田间飞来飞去。
阿婆听阿来说起我溺水的事,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
心肝阿宁心肝阿宁地叫个不停。
阿来磕磕巴巴地说起事情的始末。
所有的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阿来,那个生下来嗓门就老大、说话极流利的阿来,居然结巴了!
阿来被吓坏了。
阿婆一个劲地对陈烟道谢,说陈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让我叫陈烟大哥。
可是我只会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陈烟,什么话也不说。
阿婆吓坏了,疑心我溺水是水鬼在生事,便把村子里的能人阿七婆找来。阿七婆会给小孩看病,会给女人接生,也会给猫儿狗儿治个跌打腿伤什么的,也懂看风水,不仅会役神也懂驱鬼。
阿七婆粗糙的手指把我的眼皮翻了过来,看着我发白的眼神、木木愣愣的样子连连叹息道:“娃娃本是要被抓去当替死鬼的,好在她命不该绝,有贵人相助,小命是救回来了。可惜,给惊吓到了,吓掉了一缕魂魄。准备家伙事务给娃儿叫魂吧!”
我记得,那天的月儿并不圆满,冷冷的弯弯的一块儿冰似的挂在蓝丝绒一样的天幕上。那时青萝湾的水还是绿的,青萝湾的天也还是蓝的。三哥当天就风尘仆仆地从城里赶来了青萝湾,他一看到我就抱着我嚎啕大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子。他的泪水落进我的颈脖里,冰冷刺骨。
阿七婆穿了一件奇奇怪怪的花花绿绿的大袍子,脖子上挂着一串叮叮当当的铜钱,手里捧着一柱香,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阿婆肩上扛着一支竹竿,竹竿上横穿着我落水时穿的衣裳。三哥背着我,脚步轻缓地走在阿婆身后。
这支奇怪的招魂队伍,走过村口那株十人也合抱不来的老香樟树旁,一阵风吹过,香樟树发出簌簌的声响。
阿七婆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阿宁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那老太太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往空中撒一把米。
沿着阿婆家到村口的路上,一直把米撒到青萝湾我溺水的地方。然后转了个圈又原路返回,回到村子里。
我迷迷茫茫地趴在三哥宽厚的背上,后面似乎跟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衫,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那么忧伤……
然后,我就睡着了。
夜里我发了烧,说着胡话。
我不记得我还说了什么,只记得阿婆一直握着我的手,不停的抹眼泪。
因为我一直在喊:“妈妈,你不要走!妈妈,你不要走!”
那年,陈荷子离家出走了五个年头了。
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没心没肺啥也记不得了,青萝湾的阿姨们老逗我说:“阿宁宝宝,想妈妈了吗?让阿姨做你的妈妈好不好?”
在大家的一团哄笑中,我扔给她们一个白眼,沿着墙根溜走了。
落在水里的那一刹那,我以为自已看到了妈妈。
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裙子,站在水面上 像仙女一样,对着我微笑。
阿七婆见叫魂也没啥用,就跟阿婆嘀咕着:“这娃儿莫不是见了什么污脏东西,小娃娃火焰低的怕是见了不好的东西。”
阿婆拉着我的手问我,到底见什么?
我说,看见了妈妈。
穿白裙子的仙女妈妈。
“穿白裙子的女的?”
阿七婆顿时脸色煞白,与阿婆面面相觑。
“阿宁该不是见了芹姐儿吧!”
芹姐儿是阿婆隔壁家的小姨,二十岁不到,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就跳了青萝湾死了。据说她死时穿着一件白裙子。
阿七婆叫阿婆按着我,给我指尖脑后扎了几根银针。我的小小的指尖上流出乌黑的血来。
阿婆提着篮子,篮子里装着香烛、黄裱纸,纸上印着一枚枚圆滚滚的钱印子。
阿婆牵着我的手,去了青萝湾岸边,在芹姐儿跳水身亡的地方,点上了香烛,烧了一扎一扎黄纸。一面把我按在草地里,叩了数个头,一面絮絮地念叨着什么:“芹姐儿,你人好心善,阿宁冲撞了你,是她娃娃儿不懂事,你好好的去了吧,不要再缠着阿宁了,你寻户好人家投胎去吧!”
叩完了头,我跟着阿婆回家,晚风凉凉的吹在我冰冷的脸上。
“芹姐儿怎么啦?”
那是我被陈烟救上岸后说的第一句话,阿婆颤巍巍地看着我。
“唉,我的阿宁会说话了。”
她对着青萝湾的方向,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芹姐儿,你是个好姑娘,你好好的去吧!娘娘会给你烧纸给你的。”
“芹姐儿怎么啦?”
我拉着阿婆的手不住地问。
阿婆看了我一眼,抹了一下眼睛。
“唉,想不开呗,就跳湾里淹了。”
“咋个要想不开?”
我继续问。
“喜欢上了隔壁村的后生仔,她阿妈嫌那个人家里穷,不同意,棒打了鸳鸯,芹姐儿就不活了。”
原来是个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