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月越升越高。
而时间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滑向深夜的怀抱……
周围更加静悄了。
连更鼓声也消失无踪。
尤令婉儿揪心的是,王琳都这时候了、依然未见身影!
“嗳!”
正在晚妆的她,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对镜一叹。
凝望着素颜下、明显憔悴的自已,感受着斯人已逝后的阵阵空虚,禁不住触景伤情:“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天呵,世事竟如此无常,难道真的是……被袁先生一语成谶了吗?”
当这个不祥的前忆,突然在心头重现,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瞬间令她脸色大变:“十八年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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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天授三年四月。
东天上出现了日食,经久不散,致使大地一片昏暗,百姓惶恐不安;
一时间,流言四起,朝野为之震动。则天皇帝急召钦天监与天师袁天罡觐见,询问根由。
天师奏道:“陛下:此天像,乃世间怨气上冲所致。朝廷只要慎于刑罚,严查积案、弊案,怜惜天下生灵,自可无恙!”
女皇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派官员巡按四方,同时大赦天下、禁止渔猎,并改年号为“如意”以示祥瑞。
说也怪,旨意刚下达不久、太阳就重现了光明!
黄门官急忙报进大殿。
女皇大喜,立刻在御花园赐宴,款待天师。并趁着酒酣耳热之际,让他为自已占卜一下寿数。
袁天师取出三枚金钱,在手中摇了三摇、倾在桌上;掐指一算之后,起身奏道:“陛下之寿,当见贤思齐,然后乘龙升天!”
女皇微一凝眸:“此作何解?”
天师笑道:“回陛下:此一卦,妙不可言!”
女皇眸子一闪。
她深知袁天罡的“守拙”之道,再问也不会有下文的,只得一笑置之。
这时她身后的内舍人上官婉儿,款款走至天师桌前,嫣然一笑说:“下官深慕天师道德高深,特请奉上一杯、以表敬意!”
说着从宫娥手中取过玉壶,倾满杯子倩手捧于他说:“天师请!”
天师毫不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还杯桌上,淡然一笑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大人请说吧:欲问何事?”
婉儿轻笑道:“天师果然豪爽!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听说阁下精通先天之数,可否也为下官推算一下运数呢?”
天师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签筒,摇一摇放于桌上说:“大人请!”
婉儿微凝清眸,先在竹筒中拨弄一下,然后端起来连摇了数摇;随着“啪啪”两声连响,竟有两只竹签同时落地!
女舍人急忙放下签筒、亲手捡起竹签,一眼就瞅见其中一支上的“中吉”二字;第二支则更糟:竟是“下吉”!
她顿时兴味索然,神情寡淡地递向天师。
而他却没有接,一捻青须说:“大人学富五车,不须假人之口的!”
婉儿的蛾眉微微一挑。从对方的神情与语音里,她已感觉到了一丝不祥之兆。
这时女皇在上面笑道:“王琳,将签儿取过来,让朕帮这丫头看看!”
“是,陛下!”
宦官王琳应声来到二人桌前,双手捧过竹签呈上。
女皇取过来略略一看,只见一支上写着:
【中吉】
自来富贵不须求,
伴龙依凤掌卷轴。
纵然情似三江水,
飞流难渡晚行舟。
她轻轻摇下头,接着看另一支——
【下吉】
君若苦时君莫怨,
瓜生藤上豆在田。
只缘误伤鱼阳妇,
致使无常落云间!
女皇一蹙蛾眉:“袁先生,”
天师急忙起身秉手:“陛下!”
“此签竟作何解?”
天师迟疑了下说:“单从签上看:上官大人才可治国、平天下,并会因此而富贵已极;唯独在这‘家’字上,有些美中不足!”
“不妨细而言之。”
“是!——上官大人此生,须远离情欲,否则将祸不远矣:不是牵手之人离开或死去,便是大人因珠胎暗结、触发千古魔咒而致无常鬼缠身,随时都可因血崩而亡!——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是生生世世!”
婉儿惊恐的险些跌倒!
连女天子也吓得几乎一跳:“这样一个极凶之卦,先生可不得搞错!”
天师一秉手:“陛下:贫道所言,只是凭卦而论。而天道即人道,以后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女皇惋惜而无奈的转向自已心腹:“都怪你太优秀、太乖巧,连上天都心生嫉妒呢,只好让你有所欠缺了!”
婉儿这时神色黯然:“只问先生:这鱼阳妇所指何人,下官何时误伤的她?又是何人下的诅咒,竟要我永远苦于情事、世世都得无常而死呢?”
“这……”
天师面上一寒,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方好。
这时女皇又打圆场了:“卿本多情种,奈何伴青灯哦。——袁卿:似这般一个貌美多才的女孩家,怎忍心让她因情事而苦呢?就看在朕的面上,快为她破解了吧!”
天师忙冲上秉手:“非是贫道不肯,而是此判无解呵!”
“此言怎讲?”
“回陛下:下咒之人并非凡品,而是万法之祖;所谓的鱼阳妇,也非大人今生所遇,而是往世的一段孽缘!故而以我微薄之力,实难破解。”
女皇一怔:“万法之祖?……莫非就是前秦那个鲁国神匠?”
“是,陛下果然博识!”
“这么说,你也读过《天书》了?”
“惭愧:以前确实见过一本,但贫道怀疑那是假的。因为据我所知,早在南北朝之后、真本便已遗失了;如今流传下来的,早已面目全非!”
女皇微一凝眸:“卿有鬼神不测之机。你既没有天书,总也有所师从吧,否则,难道也是个天生的神仙?”
天师不慌不忙的答道:“回陛下:贫道之术虽非天生,但也的确没有师从,而是源于一梦!”
女皇更加惊奇:“做一个梦就可封神,卿确定不是在戏言吗?”
“岂敢!——贫道初时也是一介俗子,因为想选官而远赴京城;可途中偶做一梦,梦见一个浑身鳞甲的人对我说:你命中注定没有功名,不如跟我学道吧。贫道当时惊骇不已,问:你是谁,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他怪怪地一笑说:我不会勉强你的,只希望送你去一下仙境、让你亲身体验后再做决定!我又问他:我可是凡夫俗子啊,怎么去往仙境呢?他说:很简单,只需要冥想下你就是我,凭密语即可与我身份互换、去往仙境了……”
婉儿惊讶地花容失色:“好恐怖的故事呵!……若换作别人,岂不吓死!”
天师冲她怪异地一笑:“故事本就是吓唬别人的,轮到自已时、也就见怪不怪了!”
婉儿无暇领会他的用意,只感觉每个汗毛孔都立起来了:“然后呢?”
“然后贫道的确如其所言,到了一个美丽而极乐的地方;里面的人全都谈吐不俗,待人也和善,对我的问道更是有问必答,臣下因此才懂了一点道的皮毛!”
婉儿更加惊奇:“先生的道法,竟然与庄生化蝶一样、已达到物化的境界了吗?”
女皇也很吃惊:“朕也早听说,有这么一个用置换元体、以求长生的法子!——那么立在这里的,究竟是梦中的你、还是真实的你呢?”
“回陛下:万物皆虚,岂独贫道哉!”
“诚哉此言!”女皇猎奇心大起:“朕只想知道:倘若庄生当初未换回蝶形,是否命运也将从此改变了呢?”
“陛下圣明。”
“那么你何不试用此术,为婉儿除却那个诅咒!”
“回陛下:此法涉及天道伦常,轻易绝不敢一试;即便要试,也须先天之数相合、且心意相通者,同入一梦方可!”
婉儿的眸子里,瞬间流露出一抹失望。
——如此苛刻之境况,恐怕比凤毛麟角还要都难寻吧!
女皇则冷冷一笑:“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岂非只有自已?”
“也可以这么说。”
“大胆!”
“陛下息怒!”
“你怎敢戏弄寡人!”
“岂敢!——陛下如果深信有前世,就不会怪臣是无妄之语了!”
“你是说……那个与你‘蝶化’的鳞甲神人,就是你的前世?”
“臣虽不好说一定是这样,但因他梦道却是真实的,这就是天缘巧合啊!”
“就算你所言不虚,那么庄子之与蝴蝶、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蝴蝶也可以有梦嘛?”
“万物皆有梦,岂独人哉!”
女皇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神情:“那么密语呢,卿总不会说这也忘记了吧?”
“这……”
天师面色一凛!
沉思半晌,只可轻叹一声说:“请陛下屏退众位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