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连忙起身将老夫人迎了进来,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只静静往屋里一坐,双眼往众人身上这么慢慢地扫了一圈,一屋子的丫鬟仆役们就大气不敢喘地垂了下了头。
连一贯嚣张的周嬷嬷都跟个鹌鹑似的缩在人堆里,一声都不敢出。
小黎跪在地上更是抖成了筛糠,哆嗦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花影示意紫烟开口将事情的经过又详细复述了一遍,老夫人安静地听着,半晌后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你是府里的老人了。”
一句话出来,周嬷嬷噗通一声跪在了老夫人跟前,苦着脸声泪俱下地道:“老夫人,都是老奴教导无方,没能约束好地下的人。往日里老奴一向是苦口婆心地跟手底下的小丫头们说让他们要遵规守矩,万不可逾越了主子们去,也常让他们注意刑罚的尺度,莫要过分了。谁知今儿不过是一时没看顾上,就叫这小蹄子过了度。实在是老奴的失察之过呀。”
这一番认罪认罚的态度倒是将她纵容属下动用私刑的罪过变成了失察之责,两个罪责看似一样,实则不然。前者比之后者,那罪责可大多了。
周嬷嬷想撇清自已,领个轻罚,跪着的小黎自然不会答应。周嬷嬷若只是失察之责,她便成了事件主谋,必是要受重罚的。虽说左右肯定逃不了责罚,但这重罚会重到什么程度,也得看她是否愿意当这个事件的主谋了。
很显然她并不乐意,是以未等老夫人出声,小黎先行抢白道:“老夫人,这法子是周嬷嬷教于奴婢的,平日里兹要是丫鬟们破了规矩,这行刑的法子便由周嬷嬷口述,奴婢们动手,今日亦是如此。”
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若说小黎最初被派去跟随周嬷嬷,行刑时是丫鬟们遵从周嬷嬷的指令行事或确有其事,但小黎已经伺候周嬷嬷一年之久了,再以这说法来往周嬷嬷身上栽赃,就没什么可信度了。
老夫人沉着脸,叫人看不出她是信还是不信,只开口道:“这小黎的行事颇为乖张,我还未落轿便听见了她与薇丫头的争辩,如此能言善辩在我们方府可真是埋没了她的才干。找牙人给她发卖了去吧,我看西北那边就挺适合的。”
“是。”乔嬷嬷应了一声,摆了摆手。
两个仆役立时上前将个破布条子塞进了小黎的嘴里,一句都没让她出声就擒着她的腕子将人捆作了一团,抬了出去。
大门边的一个小个子仆役佝偻着身子,偷偷摸摸地蹿了出去。
紫烟紧绷的神情一松,大仇得报,心里爽快,脸上的气色看着都好了几分。
老夫人与乔嬷嬷的雷厉风行看得一众丫鬟仆役们噤若寒蝉,往日里慈眉善目的老夫人,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竟有这么摄人的气势。
花影的眼眶红了又红,她是见过祖母这般气势惊人的模样的,只是那时因在病中,瘦骨嶙峋的,少了几分凛冽。
依稀想起前世在无意中听闻了方永福与徐香柳打算将她送进太子府讨好太子的计划时,祖母气得自床上坐起,指着两人好一通训斥,叫两人被骂地面红耳赤,偏又无力辩驳,言语间尽是对她的爱护与怜惜。
可气的是她蠢笨如猪,被所谓的父母亲情所蒙蔽,一心为了求得两人的高兴,竟还帮着两人欺瞒祖母。
如今想来,前世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又何尝不是自作自受呢?
花影沉浸在自已的思绪中,猛然间被老夫人握住了手唤回了神智。
“周嬷嬷如今是你母亲的得力手下,又是府里一众少爷小姐的教导嬷嬷,祖母不好随意处置了去,你且等一等,你母亲一会儿就来了,待她过来,我定让她给你个交代,好叫你满意。”
老夫人握着花影的手,又掀开她的衣袖看了看她还在泛红的手背,满脸疼惜:“这红怎么还没褪去呢?是不是要再上一层清凉膏?”
这般说着已经朝乔嬷嬷伸了手,就着乔嬷嬷打开盖子的清凉膏白瓷瓶,轻轻沾了些清凉膏来,在花影的手背上抹了一层。
清清凉凉的感觉,伴着淡淡清香,手背上微微的刺痛渐渐缓解了。
花影冲着老夫人,扬起了一个甜甜的笑脸:“祖母,有您给的清凉膏,我的手定是很快就能好了。”
老夫人脸上的冷冽终是散了开去,禁不住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捏了下花影的脸颊,嗔道:“你这丫头惯能忍便罢了,还这般会哄人,祖母可真是拿你没办法。”
可不是能忍么,一手的茧子就能猜到在外受了多少苦,可回来至今一句苦也未听见她诉的,受了伤不想着撒个娇讨个好,反倒遮遮掩掩怕被看见,如今被个仆俾起伏到头上,也一句不吭,若不是她叫乔嬷嬷跟着来,还不知道她要如何被欺负了去。
这么一想,老夫人看向周嬷嬷的眼神越发冷了几分。
两人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徐香柳的轿子终于落在了院子里,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走进了房间里。
立马有人送上了凳子,本想着在老夫人的左手边落座的,偏被花影占去了位置,见着她来了,也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徐香柳只能不情不愿地在老夫人右手边坐下。
老夫人免了她的礼,徐香柳便也不再废话,只瞥了眼地上的周嬷嬷,开口道:“小黎的性子一向沉稳,如今突然做出这般行径真叫人始料未及。周嬷嬷当初留着她也是看上了她的聪慧,一点就通,却不想竟留了个祸害在身边。趁着嬷嬷准备课业的空档,借着教导规矩的由头动用私刑,发卖了去也是应该,只是这周嬷嬷虽有失察之责,但到底是府里的老人了,又是家生子。多年伺候的情义尚在,罚得重了不免会寒了人心。不若就罚她半年的份例,叫她回家反省一月。您看如何?”
这徐香柳不愧是做主母的,一番话先是强调了小黎动手是为冲动行事,非预谋非重犯,又表明周嬷嬷是受小黎的蒙骗,误以为她是个沉稳的丫头,是以才会留用。而事发之时周嬷嬷不在当场,更是坐实了她所犯仅为失察之责,叫人无可辩驳。
紫烟气得咬紧了牙关,心头泛起一丝无力感。
老夫人偏头看向花影,轻声询问道:“薇丫头,你觉得呢?”
花影蹙着眉头,一抬头便是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分外可怜:“原本母亲的决断做女儿的不好驳回,只是紫烟这丫头自打来了鸢梦院就对孙女极好,虽与孙女一般年岁,却如同孙女的亲姐一般。每每午夜梦回都能依稀感觉她在为我盖被,轻哄我睡着,给我极大的温暖。这般柔顺的丫头,不过是维护了我几句,就被判为不懂规矩,我,孙女……这规矩压得孙女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几句话之间,花影眼里落下一滴泪来,楚楚可怜地捻了帕子捂住了脸,间或还抽泣了几声。
紫烟也在此时默默地流出了两行清泪。
大抵是物伤其类,这悲戚的情景一下触动了屋里奴婢仆役们的心,众人的眉眼间都不免地透出了几分悲伤。
老夫人眼里的怜爱更甚,轻轻握住了花影的手放在自已的膝上安抚似地轻拍了拍,沉声开口道:“原本定下规矩教养不过是想让府里的人都知道礼仪,出门在外求一个体面罢了。如今却倒是有些矫枉过正,周嬷嬷作为府里的老人,是有教导规矩的权责,可惜只是手中握了些许的权责便不知尊卑,欺凌弱小。若府中所有的管事都如你这般行事,那我这方府对于奴婢仆役们来说,不就成了吃人的牢笼了。传扬出去,谁还敢来我方府做事,谁还敢与我方家合作?”
顿了顿,老夫人看向徐香柳,问出一句:“你觉得呢?”
徐香柳心下不悦,却不敢有丝毫表露:“母亲说得极是。”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重又看向周嬷嬷:“既如此,今后府里的规矩虽要学,但禁止一切私刑,一经发现,严惩不贷。至于周嬷嬷嘛,既自已的规矩都没学好,便不要再掌教导之责了。由乔嬷嬷另寻一合适的教导嬷嬷来,教导地点就定在怡静院的西厢里,也省得再闹出些阳奉阴违,狐假虎威的事来。”
一众奴婢仆役们当即叩首,高声颂赞:“老夫人英明!”
老夫人看了看花影,见她终是破涕为笑,眼里也添了几分慈爱,转头又对徐香柳道:“薇丫头的教导就给她免了,我瞧她的言行举止已是彬彬有礼,无需再学。况且,她还要为我准备药膳,分不出那么多精力,我也希望她能多陪陪我。”
徐香柳的嘴角彻底僵住了,勉力扯起了一个笑来,应下:“醉薇能在母亲跟前尽孝是她的福气,只要母亲不嫌她笨拙就好。”
老夫人疏忽皱起了眉,意有所指道:“你要明白,即便她非你亲生,但叫你一声‘母亲’,便是你的女儿了。你且牢记,生恩养恩皆是‘恩’。”
徐香柳绞紧了手里的香帕,不论心下如何不悦愤怒,面上也只能点头应诺:“媳妇明白。”
老夫人却是轻叹一声,再不理会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