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和一队弟兄抬着架着十几个受伤的胡子进来,乱哄哄地占满了北屋,几盏马灯集中挂上,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秦虎本想再和这杨老啃聊上几句,却被胡子的哀嚎阻了下来,只好先跟樱子把这些伤号料理了。
瞅着烫了【受伤】的溜子被架进来,看架势是要给他们治伤,本来要被巴子拉去南屋的杨老啃和张快手脚下就站住了……
秦虎歪头望望俩人道:“怎么……不放心我的手艺?”
“俺……俺能干这个……以前…弟兄们挂彩……也是俺来……”张快手犹豫着出了声儿。
听张快手一说,秦虎倒是想起来了,他原来的背包在张快手之间两易其手,背包里是多出来些药物的,想必这张快手是懂医术的。还有那些蒙汗药,据说也是他搞出来的,现在还剩下一些在背包里……
“巴子,你去烧水,留下他帮忙!”把瞧热闹的几个弟兄赶到屋外待命警戒,秦虎回头又嚷嚷开了,“巴子,烧南屋的灶台,北屋这边冷着点,太热了伤口会化脓的……”
“小金宝,去找些干净的布单子,再找大盆来……”
“杨老啃,你去多搬些烧酒过来,再弄一袋子盐……”
“张快手,过来,把你手脸先洗洗干净……”
“樱子,检查伤口……”
……
屋里屋外立刻忙活成一片,看看各就各位了,秦虎把十几个胡子的伤口检视一下,还好,只有两个伤的重些。打开背包,把一堆亮晶晶奇形怪状的工具先煮在开水里,然后把药物、绷带摆在炕桌上,再来到堂屋做个人消毒处理……
秦虎这一番讲究,瞧在杨老啃和张快手眼里,那是越瞧越蒙圈!这个如此年轻的少掌柜,究竟是个什么人啊……杀起人来如镰头过庄稼,老石梁几乎是毁在他一个人手上;现在救起命来,又似名匠做细活儿,看着就让人心安……
在秦虎的指挥下,张快手先在盐水里把手搓洗干净,又被秦虎按进了烧酒盆里,然后把煮过的布条再在烧酒里浸泡、拧干,一圈圈把张快手脏兮兮的袖头缠好。最后吩咐他给自已照着做了,这才进屋给伤号治伤上药。
前面十个胡子的伤,处理的十分麻利,樱子在身边帮衬着,只是一顿饭的工夫就弄清了。秦虎手上干着活儿,嘴里还在跟一屋子人普及消毒消炎的道理,讲解着为啥屋里要冷一些,话里话外展望着将来老石梁上的卫生所……如果大家不是刚刚都亲历了老石梁的覆灭,或许就会把他当成神医供奉起来。
下面两个重伤号有点麻烦,弹头都还在身体里,需要简单的小手术。一个肩头中枪,有点像方奎的伤势;另一个伤在大腿根上,秦虎一剪他裤裆,就把个樱子给臊了出去……
张快手一直在旁边听着看着,他也算得上医家出身,虽然他家里能看的病以跌打正骨为主,但秦虎讲的东西,他一听就懂了,樱子出去正好给了他上手的机会。
秦虎剪开了血里呼啦粘在身上的老棉裤,扒拉着这小子裆下一嘟噜赘物,简单擦洗一下,上刀就给他备皮消毒。
刷拉刷拉,刀片子刮下,这小子连疼带吓,鼻子里吸着冷气儿,嘴里嗷嗷地怪叫,把整屋子带伤的没伤的都要憋出内伤了!瞪眼瞅着锋利的小刀就在他命根子上噌噌转悠,耳朵里听着他颤抖的叫声,一屋子人是又惊怕又想笑,使劲憋着……
“老边儿,你个完蛋犊子再嚎,就把你子孙梆子给割了,骟了你这头叫驴。”一直靠在门口的杨老啃忍不住骂了出来。
秦虎拍拍他屁股蛋子,半是吓唬半是安慰道:“你们一个个脏的像个土狗蛋,不刮干净了,伤口就烂了!”
这家伙不敢叫了,可酒精一倒上去,疼的他直抽抽,手上死死抓住了快手道:“兄弟……兄弟,给哥…整口黑土,求你……”
“黑土?”
“就是烟土。”后面杨老啃给了解释。
他不提“烟土”,秦虎也在考虑麻醉的问题,抬头叫声张快手:“去把我包里的蒙汗药拿来!那东西是你的,你用那个给他试一试……”
“俺……俺没使过!”
“是害人没使过,还是救人没使过?”
“都没使过。”
“那药是谁弄的?”
“俺叔,是三当家的逼着俺叔弄的,家里不让俺碰这个……”
秦虎一寻思之际,后面杨老啃又说话了,“多使些,死了算球!”躺着的哀嚎,站着的犹豫,磨磨唧唧的,有人给救命还顾得了这些!瞅着都他娘的着急。
杨老啃一个“死”字出口,张快手也没啥犹豫了,因为胡子轻易是不会从嘴里蹦出这个字眼的,张快手接过秦虎手里的红木匣子道:“大伙都去外头……”
……
张快手的蒙汗药还是起了些作用,在一片狠狠的吸气声中,秦虎顺利地完成了两个小手术,接着的清创、消毒、缝合、包扎一道道手法干下来,把个张快手和杨老啃以及十个胡匪都佩服的要死!秦虎的忙碌终于还是发挥了作用……
一边清理着自已,秦虎对仍站在身旁的杨老啃道:“杨老啃,你去跟绺子里的弟兄们说说,我不想多杀人,也没想着把你们交给官府,让他们先别寻思着逃命,我会给你们一个好好活的机会……”
杨老啃站在秦虎身后,看完了他出手治伤的全过程,心里复杂的情绪在翻涌,瞪眼瞅着他把烫了的弟兄们救了,秦虎的话他还是信了!不过这杨老啃谨慎小心惯了,还是话赶话跟了一句:“少柜,您说话比俺好使,你先说,俺后说……”
“也好……”
刚刚整过了花名册,呼啦啦一堆兵又涌进了窝铺,惊惧慌恐的胡子堆里就要炸……
秦虎顾不得窝铺里让人闭气的臭味儿,赶紧高声喊道:“别慌别慌!我知道你们很害怕!可我们这队伍有点儿不一样,我们不乱杀人。
我是这队伍里的少当家,刚给你们受了伤的弟兄都治了伤……进来进来,你们看看,这些都是你们的弟兄……我也没想把你们交给官府,刚才我已经跟杨老啃说过了,我可以给你们好好活的机会,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们跟我这个少当家的,要守一样的规矩。
你们要跑,就是我的对头,我和我的弟兄们会想尽办法把你们干掉;你们现在安心地留下,以后我会给你们平安离开的机会……
现在你们可以跟杨老啃商量一下,每间窝铺里推举两个人出来,你们要吃要拉,要劈柴生火,要铺的盖的,可以跟外面看守你们的弟兄说。今晚踏踏实实睡觉,明天咱们从头开始!”
杨老啃和张快手进来,满窝铺的胡匪都凑了上去,瞧那个劲儿,这杨老啃在胡子堆里还挺有影响的……
不再管那些胡子嚷嚷些什么,秦虎憋着气在马架子窝铺里走了一圈,里面倒颇为宽敞,两排三十多个人也能睡下,地上铺的都是整木,上面是厚厚的铺草、毛皮、被褥,最里面用泥石封堵严实,半面墙用石头砌成了一人高的墙炉。碳红的光亮在昏暗的窝铺里闪晃着光影,里面虽然没有火炕的温暖,却也没有寒意。窝铺里虽然臭烘烘地让秦虎不愿多待,可要说过冬的条件,那可比龙岗山的临时营地好了太多!
秦虎这边拉着杨老啃在胡子堆儿里稳定人心,周聚海和两位郑当家的也在忙着归拢收获,除了老石头身上那五十多根大黄鱼,还在小金宝指引下,从老石头屋里水缸底下扒出来一坛子大洋,加上屋里的散钱,总计有四千余块。
老石梁现在吃饭的有了三百多,粮食就不算丰足了,要把龙岗山临时营地里储备的粮草都拉过来,过冬也就够用了。让几位当家人意外惊喜的是马厩,老石梁里好马不少,七十多匹马,匹匹高大精壮!
几位当家人此时还不清楚,这些好马都是穿林虎的功劳,他原本就是流窜洮南热北的马匪,马匹才是他们最为依赖的伙伴,洮辽热北一带,本是关外养马贩马的主要区域和通道,将来会因为这条线引出更多的故事来,当然那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弟兄们换着吃过饭,分配好了热炕头,当家的这边也忙清了,财货点清刀枪入库,肚子里咕咕叫的时候,拐在新家的炕头上,端上碗热粥饭,虽然是有酒不能喝,可那兴奋劲儿怎么也下不去!郑贵堂、郑文斗和周聚海三个当家人坐下,话头便又回到了秦虎这个少当家身上……
“……两位当家的,虎子这‘胡彪少当家’的名号就用下去吧,你们在东边道折腾出这么大的响动儿,也该借着老石梁绺子的遮掩,停上一停,专心操练,有虎子这一身本事,奉天家里也会悄悄帮衬着,只要练出一支好队伍,往后必能成大事!”
“老海兄弟,这阵子家里帮了这么大的忙,大恩不言谢,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啥需要的,老海你知会一声……”
“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贵,老斗,虎子在你们这儿是少当家,在奉天也是少掌柜的,你们能遇上本就是缘法!前面你们忙着办的都是急事儿,他脑瓜子里那些心思,有些东西可能还没来得及跟你两位当家的细说,今天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咱哥仨就好好扯扯……
皇姑屯炸车,老帅归了天,也带走了虎子唯一的家人,他在医院里躺了好些日子才醒过来,从那个时候,他就像变了个人,他跟俺在家里讲过些东西,现在还让俺翻来覆去的寻思,越寻思越有道理。
这关外看起来太平,可老帅一死,保不齐哪天就又乱了,现下奉天城里也是争的厉害……要是真像虎子说的,将来还有大乱,那你们这队伍,就是咱一大家子老小最大的底气!
虎子有过人的本事,他想报仇,要拉队伍,那是做的大事。俺跟虎子也想过在官军里练一练兵,可俺在队伍里人微言轻,干不成事儿,虎子这才跑了出来……现在你们拿下了老石梁,有了根基,俺是真想亲眼瞧着他,看他能带出一支啥样的队伍来……”
“老海兄弟,虎子的本事,俺老哥俩是体会了!文的武的,那是真厉害。他小小年纪,就如此老练周到,眼光长远!我们老哥俩加上老奎都给他撑着,让他可劲施展……”
“虎子读书多,出过洋,尽是跟着大人物了,他有眼光有见识,这些咱拼了半辈子命的老哥几个比不了。可虎子还是太年轻了!咱也不能只看着他不冒失,大事小情的还得给他把着点儿,不能只由着他性子来。
眼下这两百多胡子就是个不小的麻烦,能扩充队伍是个好事儿,但先要保证不走漏消息!对你们来说,这些胡子实在是多了些,咱得先过过筛子,把那些匪性难改的胡子给除了……”
周聚海的考虑,正是郑贵堂和郑文斗忧心的事情,听周聚海先提出来,两个人便都点了头。
秦虎这个少当家从八间窝铺转出来,也拿到了胡子的花名册,此时已过了半夜。先去伙房填填肚子,刚端上碗,换班下来吃饭的刘旺财进来了,瞧着他还是一身的精神头儿,秦虎笑了:“旺财哥,你也没吃呢?”
“嘿嘿……弟兄们早吃过了,俺是高兴过头了,不饿!”
秦虎知道几个老兵里,就属他操心,肯定是所有事情都料理清楚了,这才放心过来,于是开心地问道:“弟兄们都安排好了?下面几天大家会很忙……”
“弟兄们累点没事儿,个个高兴着呢。少的,有你安排,有当家的坐镇,乱不了!就是这么多胡子咋整啊?你和当家的,得赶紧拿个主意……”
从押着老石头回到埂子上,秦虎心里就一直在盘算这事儿,有了些想法,还没拿定主意。听他提起来,也就来了兴趣,“旺财哥,你也是队伍里的老兵头儿了,说说你的想法儿?”
“老道那个疯子说都弄死了最省事儿,让俺给拦了,可俺也没啥把稳的法子。不收拾干净了胡子堆里那些老匪头,就怕他们不听话,将来暗里挑事儿要拉人跑;要是杀上一批,又担心这些家伙明面上怕了,内里却跟咱不是一条心,还会有人逃……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事儿总是两难!”
秦虎微笑着点头,心里对这老兵头儿很是赞赏,他操心到了最要害的地方。
“不能听疯子哥的!要是把人都杀了,你们一辈子就只能干个排长了。要确保不走漏消息,一定要让这些胡子跟咱一条心,这确实是个难题。这个难题解决不了,将来咱们的弟兄就学不会拉队伍,队伍没法壮大,这样的队伍就没啥希望……哦,卢大哥是怎么说的?”
“老卢比俺有决断!他说担心也得先杀一批,不能留下祸患。先保眼下他们不敢动,以后再说……”
“嗯……卢大哥没说杀多少?怎么过筛子?什么样的杀,什么样的留?”
“少的,这个……俺老哥几个……嘿嘿……只是痛快痛快嘴,章程还得你和当家的拿!”
“旺财哥,实话跟你说,咱就是审个三天五天,也不一定把他们的实话都问出来。除了老石头,我真说不准哪些人该留,哪些人不该留,这世道再不好,那也是人命!这个挑人杀人的章程可不好拿……”
“那可咋办?总不能天天把这么多胡子看押着?”
抢了话头儿的是抬腿进门的成大午,他刚从老海叔和当家的屋里收拾回来,在哥俩身边找个木墩坐下又道:“当家的也在商量这事儿……”
“哦?当家的怎么说?”
“听海叔的意思,也是想先过过筛子,把奸猾凶残的胡子除了!两位当家的也是赞同的。”
“我还是那句话,过过筛子是必须的,可杀人的尺度不好拿捏!奸猾凶残……我们审一审,可能会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但不一定能清清楚楚地把这些人全挑出来……”
“少的,昨晚你审老杜那四个胡子的手法可好生厉害!弟兄们中间现在传的可是邪乎……”
“对对,虎子,还有你对张老巧最后那几句笼络,比戏文里可真多了……这算不算书里讲的软硬兼施?”
刘旺财和成大午一人一句,把秦虎给说笑了,可转瞬间秦虎又严肃起来,“旺财哥,大午哥,弟兄怎么传,咱以后还要慢慢教他们,你哥俩可不能只看到这些软的、硬的手段……审问老杜他们四个的时候,咱时间紧迫,没工夫再耗一宿,那个‘末位淘汰’的法子,是极限施压的考虑,咱要的是他们的实话,不是为了杀人!最后那个一言不发的陈豆子,咱不是也留下了?
拢住张老巧,也是前面凑成的条件,在苏子河边擒住他们四个时,这个张老巧身上带的是锯子和斧子,他大概是被穿林虎拉出来干活的,而老杜他们三个身上都藏着短枪。路上盘问,确认了这老巧是个会干活儿的胡子,我挑出他来嘱咐他几句,那是真心实意地想留下他,不能只看做拉人的手段……”
“少的,你说的这些都在理儿……可俺哥几个都知道,你一定能想出个过筛子挑人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