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快手护着小金宝从通远堡回来,确实是出了点事情。大当家老石头遽听噩信儿,惊怒之下一腔急火就撒在了张快手这个小皮子身上【新入伙的崽子】,吊起来狠狠抽了他几鞭子,然后把他给圈了起来。
被人摸进王家弄死了长脖,跟老石梁窑堂里出的那些事情比,原本也不能算太大的事儿了!小金宝本就没敢说秦虎摸到了她炕头上,又念在张快手一路兢兢战战地护持着自已回来,很是给张快手这小子上了些好话;再加上有三当家穿林虎护着,就是被圈上个几天,等大当家气消了,也就放出来了。
可张快手这小子毕竟才十七八的年纪,一身本事从没受过啥委屈,饿了两天就嚷嚷开了,要回家!这下可犯了胡绺的大忌……
胡绺里有句老话儿,“插香头子容易,拔香头子难。”,虽然张快手还没说要拔香头子【退伙】,可这下穿林虎也护不住了。
老石头瞅着满埂子惊慌无主的崽子,就把张快手这小子当“令牌”行了规矩,看谁还敢这当口想着邮了【逃掉】!所以一直就把这小子圈到了现在。幸亏杨老啃是个护热【维护身边弟兄】的爷们儿,每天偷偷多给些吃食,把这个小皮子给护了下来。
这边儿杨老啃拾掇剩下的吃食去秧子房【关押人票的地方】,那边穿林虎跟大当家的盘腿儿拐上了炕头。
小金宝臊眉耷眼地出去了,听到门扇掩上的声响,老石头挑挑眼皮这才开了口:“老三,咱兄弟几个头一回勾道号子【联合行动】至今儿有十年了吧?”
“十年过了……”穿林虎突然间就发现眼前这个原本威风豪横的爷们儿露出了一丝苍老的疲态,“大哥,你有啥话……”
“老三,这么些年下来,你那点心思大哥门清儿。门外那个女人,我能接她上埂子就不能让她死在这儿;撵她走,现下又不是时候,只因这回咱们碰上的点子太扎手,放她下山俺躺桥也不安稳……”
“大哥,要不咱去洮辽浪一阵子?”
“这个俺寻思过了!马上大雪就下来了,出去的溜子能熬多久?要是还回来猫冬儿就不如老实窝着,要是顺旗子越边儿【藏了枪解散猫冬】,脱了条子【离了大队】,崽子们再有掉脚的【被捉了】,石梁这处底窑还能保得住?咱这么多的弟兄不能都跟出去浪飞,老三,你是想着只顾自已个吗?”
穿林虎心一颤悠,被老石头凶戾的眼神一扫便低下了头:“大哥……是俺……想的不周全,你说那咱咋办?咱们这么多弟兄,也不能总这样窝着?”
“……嗯,俺寻思一阵子了,也只有两头挑更把稳些。”老石头看穿林虎低了头,语气也缓了下来。
“两头挑?……”
“现下全绺子都要经着心儿守在这石梁踏条子【隐藏】,除了瞭水的,一个也不准出去。不过咱兄弟还要留个后招子!苏子河那头儿你带几个贴手【靠得住的人手】再跑一遭,把木排、爬犁都备下,真到了弃窑高挑的当口,咱们弟兄到了河边,不管是踹道子还是溜道子都能紧滑【不管河水冻没冻上都能快走不耽搁】,过了木喜【木奇镇】,就没人能拦得住咱了!那时老三你要奔洮辽,哥哥也依你。”
“大哥,还是你顾的周全!俺这就喊人再跑一趟。”
“慢着!这两日哥哥搁帘净是凶兆子【夜里凶梦不吉】,昨个儿躺下,山神爷堵大线儿【梦见老虎拦路】,今儿别动了……”
在秦虎的记忆中,确实有一大段路是在山间林地中穿行而过的,那时候通过断续投射到脸上的阳光,方向判断大致是一直在向西走的。现在脚下的路被苔藓落叶覆盖,踪迹皆无,这样反而彻底解放了秦虎,他拉着老蔫凭着感觉警戒前出,只为了防止胡子可能设下的暗哨,确认路径的活计就留给了后面四人。
郑文斗带着郑道兴、成大午和满囤拉开一条斜线,木棍划拉着脚下落叶,费力寻找着马匹走过的痕迹……
只要是大队人马反复走过,不管你有多小心,痕迹也总会被有心人找出蛛丝马迹,郑道兴和成大午先后发现了马粪蛋子,也不断通知前面的两人修正着往西的方向,午晌过了不久,郑道兴竟然发现了散落在草稞里的苞米粒子,正要给前面的秦虎通个喜信儿,老蔫匆匆跑了回来。
“有了有了!当家的,前头有人家……”老蔫兴奋地比划两下,当先就往前跑去。
前面秦虎正爬在一道斜梁上,躲在大树后面举着望远镜凝神观察。
此时几人在起伏的山地中已经越行越高,在这野山深处怎么还有人家?
眼前是一处小凹地,如果站在高处,可能把这里的地形看得更加清楚,四道高弓的山体如长龙般似是要在这里碰个头儿,而身子又如开放的花瓣一样扭曲着四展开去,只在眼前几百米处留下了小小一块儿三面漫坡样的凹地。
秦虎隐蔽的地方正是左右两山起伏相接的豁口处,而视线右前方几百米外的北坡上,一处石头垒墙、茅草盖顶的石屋孤零零地座在漫坡下端,石屋周边连个防野兽的障子都没圈,四周似乎是收割过庄稼的小片空地,就把坡地上这所石屋凸显了出来。
几个人轮番举着望远镜仔细瞅了一阵儿,扑通通兴奋的心跳平稳下来,郑文斗轻声问道:“虎子,像是这儿吗?”
“这里群山环绕,进出不便,咋看都不像正经人家,从路程上看也差不离对得上。”
“差不了!这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打几粒粮?正经人家还能跑这老深。要说是猎户进山弄个落脚的窝铺,那地头倒是像耕过的……”郑道兴瞧得很细致,话头儿里也颇有说服力。
“道兴兄弟说得不错,住在这野山沟里,总要圈上防野兽的障子,耕了地,粪垛子也是要堆的……咋瞅都不像!”成大午也给郑道兴做了补充。
秦虎侧头瞧瞧大家,跟郑当家商量道:“当家的,我们靠近些再看仔细点!我和老蔫、大午从右边山头上靠过去,你带道兴哥和满囤从左侧山头靠过去。天擦黑儿我们回这儿碰头……”
“好……”
“三叔,等等。要注意隐蔽身形,要注意胡子的暗哨,望远镜要在树荫里……嗯,我们还是一起吧!”好不容易摸到了这里,秦虎不敢有一丁点儿的大意。
几人在小心翼翼的警戒中爬到了高处,在多个角度更大范围的观察下,很快就确认了这里就是胡子瞭水的卡子,因为在那石屋的斜对面,在南坡上更高点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处地窨子。
这处地窝铺显然有了年头,稍稍高出地面的棚顶上都长满了杂草,伪装很好的矮门小窗都几乎与草石融成了一体,要不是地窨子周边的坡地上也清理了树木大石,还真容易把它忽略过去。
北侧山头上瞭望过了,几个人再转到南面山顶,站的更高,距离也更近了,秦虎可以更清楚地断定,石屋和地窨子是互相对应的一明一暗两处瞭水的岗哨,那些平整出来的地面也不是什么耕地,更像是为了保证警戒视野刻意清理出来的区域。
而这处凹地西侧连着陡然峭立的两道山体,中间夹着一条往高处去的狭长谷地,再往峡谷里观望,就被北侧山棱处一道突兀落地的巨石,犹如半个门扇遮住了视线。而‘门扇’另一半,一条不足丈把宽的溪沟从南面山脚下流淌出谷口,在那地窨子西侧十余丈远的地方顺着一条狭促的石隙向南拐出了凹地……
“虎子,这地方好啊!”
“是啊是啊,比咱草河那嘎的老营可讲究多了!兄弟,你赶紧想法子……”
秦虎嘿嘿轻笑,没回答郑文斗和郑道兴的话,身体缩缩着爬到了背斜面,趁着天色尚明,从包里翻出那个小本子又画了起来。
老蔫别看平时话少,可眼里全都是心思,对秦虎绘图的本事早就眼馋的不行不行的,趴在秦虎身边仔细瞅着他一笔一划地把这里的地形简笔勾画出来。
瞅着秦虎画好了,老蔫低声问道:“要是夜里咱两边同时下手,不声不响地拿下这两处卡子不难,就是不知道这沟里胡子是个啥布置?”老蔫手指着图示上西侧的谷地敲了敲。
“先别着急,咱摸到了他们家门口,至少也得盯上个一天一宿,要看明白胡子换岗的情况,最好能把他们的吃喝拉撒也搞个清楚明白,今天夜里还要轮班盯着。老蔫,你也学着画画这个,以后用得上……”
老蔫拿着笔在本子上照葫芦画瓢,笨拙地还没描出个轮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躺在老蔫身边,秦虎刚把冷硬的干粮掰了一块咕哝进嘴里,就听上头观察的满囤低声道:“当家的,少当家,有人!”
……
地窝子里面钻出来一个汉子,把两支高大的火把燃起来,一左一右插在了离地窝子两边不远的矮树桩上,然后一路奔着坡下走过去,看意思是要去石屋那里。这时石屋里也出来两个人,也是把几支长火把插在了石屋周边,一直插到快近谷口的地方,三个人才进去了石屋,凹地里风吹火头,晃动在一线暗弱诡异的光影里。
过了有一阵儿,那个汉子端着像些吃食又回到了高处的地窝子,接下来就是冷风里难熬的一片沉寂。
下午登高爬低时心里憋着一团火,大家也没觉得这野山沟里寒气厉害,这时候一阵阵北风刮过来,气温骤降,把山头上几个人吹得手脸冰凉,秦虎瞅瞅身边搓手抻腰的几个汉子,知道他们有点儿耐不住了,便随口扔了一个思考题出来,“当家的,如果是咱的老营驻在这西头沟里面,这里的卡子你会咋安排?”
“嗯?……虎子,你是瞧出啥毛病了?快说说……”
“那倒不是。有些事情我也没啥经历,课堂上学的挺多,平日里用的却少,真遇上行军打仗还要一点点的积累经验。”秦虎说的是心里话,更有推着大家一起学习进步的意思。
果然秦虎的话让大家又打起了精神,再次带着思考认真观察起来。
郑道兴守卡子的时间最久,看了会儿先说出了自已的道道儿:“这个地窝子应该再往谷口那头儿挪挪,挪到小河沟子拐弯的地方最好!周边也不该把草稞、石头都清了,夜里不点亮子,做道暗坎子【暗哨】才难对付……”
“做成暗坎子也免不了人要出来,要是白天被盯上了,夜里不点亮子,被人摸了哨都看不见。地窝子丢了,石屋子那头也跟着完蛋。俺寻思……还是这样两头亮着好,互相盯着,两头儿把稳!”
石屋到地窝子之间估摸着有近二十丈的距离,夜里没个光亮儿,再有树木荆石遮挡,还真难看得到!郑文斗就觉得这样两头照着亮,反而让人不敢动手。
郑文斗和郑道兴的主意顶了牛,关键还在这个地窝子如何做成暗哨不被发现。
满囤也是个心思灵动的家伙,旁边就搭了声儿:“那……能不能加两道暗坎子到两边山头上?那咱就摸不到这里了。”
“太废事儿啦!山上山下,不管哪儿设了暗坎子,只要对头摸到东面山豁子那儿耐着性儿等,你总得下来换哨吃喝,暗坎子也就明了。要是俺设暗坎子……”
老蔫抬手指了指西边谷口,“那块大石头上面……”
老蔫随口一句,把大家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秦虎猛然翻身举起了望远镜,对着那块高启的巨石再次仔细审视过去。
今天本是个大阴天星月皆无,巨石处完全隐没在黑黢黢的山体里模糊一片,可秦虎怎么都觉得那里真就有只怪兽瞪大着双眼,吐出了舌头……
巨石与地窝子大致也是二十余仗的距离,与石屋那边稍远一些,估计也是能看到的。三个点成一个三角形的态势,这些白天里已经看过了,却没引起大家的注意,现在看不清楚了,却把六个人的眼球都吸了过去。
“娘的,那里要还有个暗坎子就麻烦了。”郑道兴的牙齿都咬出了声儿。
老蔫似乎也被自已随口扔出的主意吓到了:“当家的,少的,那儿不会真得还有吧?”
郑文斗举着望远镜头也没回:“地窝子这个暗坎子八成是假的……周边清干净了,就是为了对面暗处能瞧的更清楚……”
真是出乎了秦虎的意料之外,他扔出一个话题儿,本是想着让大家集中精神增加耐性和思考的,没想到真琢磨到了大雷:“真有可能是个明明暗暗互相掩护的连环哨。还真不能小瞧这些胡子……”
还真是怕啥有啥,六个人轮换着等到子时半夜,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稍微迷糊了一会儿的秦虎掏出怀表瞅瞅,指针快到夜里零点了,翻身起来跟成大午爬到观察点正要换郑文斗和满囤休息,突然就见地窝子里又有人钻了出来,走到左手的火把旁换燃了一支火把举了起来,先对着谷口方向左右摇晃了几下,而后又换燃了右边的那支对着坡下的石屋晃了晃,直到看见了石屋处同样有人出来换火把亮子,对着上面或谷口同样晃动了火头,这人才插稳了火把回地窝子里去了。
这些显得有些多余的火头摇晃,显然是一种简单的报信联络,山头高处的秦虎几人心头一下子就像手脸一样冰凉了,虽然没看到谷口处有啥回应,但毫无疑问那里一定埋伏着真正的暗哨,而谷地里的情形又被那块巨大的山石遮了个严严实实……
秦虎皱紧了眉头瞅瞅一脸凝重的郑当家,轻轻叹道:“还真是不好办啊!”
刚才听到秦虎起身,本来就冷得睡不着的郑道兴和老蔫也跟了上来,此刻郑道兴又忍不住了:“兄弟,你一定得想出个法子……”
秦虎让郑道兴给说乐了,指指老蔫:“都怨老蔫,是他把卡子安那儿的。”
秦虎的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反而被身旁的成大午给旋了回来:“怨不着老蔫兄弟,要怨也是怨虎子你,是你让大家寻思卡子安哪儿的。”
难得成大午这个踏实肃重的汉子有这样逗趣的时候,倒是让秦虎无奈的轻笑出来:“别急!等后半夜他们疲沓了,我爬下去再靠近一点仔细瞧瞧。”
这时候六个人都没了一丁点睡意,窝挤在观察点上一个个沉声不语,都在寻思着可能管些用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