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张被解辞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震惊过后将他的手拿下来，摸索着他手上的戒指，“当然查过，但是每次查到一半就什么也查不到了，当年的事就好像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苏木张重新抬头看向解辞，“你怎么会这样安慰人的？”
“当年天帝就是这样摸我头的。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叫悲伤，但他当时这样摸我的时候，口中说着要我不要悲伤。你方才眼里有泪了。”
苏木张文言抓着他的手在自已眼睛上擦了擦，假装抽泣了几声。玩笑过后，苏木张又望向远方，感叹道：“权力真是个好东西。上面的人不想让我查，我就什么都查不到；上面的人偶尔想安抚我，就让我拿到一方母亲绣的帕子。”
“确实是个好东西。”解辞接话道。
苏木张惊讶的看着他，这小妖怪连喜怒哀乐都不懂，就知道权力是好东西了？
解辞仿佛看出了苏木张心中所想，扯扯嘴角，“我也是从小妖一步步走上神殿的。当我投入天帝麾下，还不如现在懂得多，只知道战争就是冲进对面的队伍里杀戮，因此每次战争冲在最前面的都是我，每每遍体鳞伤的回来见那些神兵依然神采奕奕，只知道羡慕他们武力高强，出入战场甚至身不沾血。
与我一同冲在前面的还有一头小狐狸，它已经修炼出三条尾巴了，为报一人救命之恩，站在了妖魔的对立面。后来小狐狸也死了，那次它比我冲的更快，我们都没看到对面伸出城墙的长矛。那时，天帝就像刚刚那样安慰我的。
后来天帝给了我一小队人马，我不再孤独的向前冲了，从前我一人受的伤有十个人替我分担。再后来，我的小队变得越来越大，开始有人称我为将军。再次开战，我发现‘将军’们都站在了天上，指挥着下面的人去打仗，下面的人不知道‘将军’在哪，听声音只觉得长官与自已同在。我在天上俯瞰战场，冲在前面的变成了其他的小妖，战争过后神兵们伤亡很少，只是银亮的铠甲上沾了血。到这我才明白，武艺高强的不是神兵，是当年的我。
所以说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能看着别人替自已挡刀还毫无愧疚，能蒙蔽所有奋勇向前的人的双眼，骗他们冲锋陷阵。我想着，要是我一开始就是天上的人，那头三条尾巴的小狐狸是不是不会撞在长矛上了。”
苏木张听得有些出神，解辞讲述的经历在他听来像是说书人讲的神魔大战的传说，又像是教书先生讲的寓言，唯独不像谁的亲身经历。他想抱抱他，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但对方的表情平静的像在看一场味同嚼蜡的戏，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想到那只小狐狸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苏木张突然凑近。
解辞认真思考一番，指着胸口说：“这里有些空，像是丢了东西，它本来应该是在这里的吧。如果他还能回来，可以再住回这里。”
“可是他不会回来住了，是吗？”苏木张接着问，“所以这里就会一直空下去，再也填不满了。这就是你的悲伤。”
解辞随着苏木张的话又仔细感受了一番，将这样的感觉记在了心里。
“我饿了。”解辞抬头看向苏木张。
听到这话，苏木张哭笑不得，问他：“你早上逃跑的时候连干粮都没带吗？”
解辞摇头。
“那我若是没来追你，你中午要吃什么？”
“饿着。”解辞很干脆的回道。
苏木张被气笑了，“那你现在又为什么冲我喊饿？”
这段时间都是苏木张拿饭来给他吃，如今饿了就很自然的说了出来，被苏木张点破后解辞自知理亏，低头不语，默默地继续往前走。
苏木张见他这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觉得好笑，暗道：“自古神仙都是高高在上，威严庄重，我遇到的怎么奇奇怪怪的。”索性也不再说话，只管赶路。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解辞又重新理了一遍自已将要做的事，忽觉耳边风声起，嗖的一声破空而出，再抬头时箭已经戳在一只野兔身上。苏木张走过去捡起野兔，向解辞招呼道：“有饭了。”解辞的肚子适时的叫了起来，算是欢呼。
二人找到一小片胡杨林，捡了枯枝和干草生起火来。解辞坐在一边看苏木张忙活，他早就累得不行了，这一上午从骑马颠簸后面摔倒，再后来一路走过来，他觉得本就勉强支撑的双腿更加无力。
苏木张将兔子在火上架好，又凑到解辞身边跟他说话。
“我那日在床上抱住你，说想要你的时候，你怕不怕？”
“怕什么，怕你么？”
“普通人尚且怨恨被人玷污了清白，你就不怕我真的不敬仙师，污了上仙盛名？”
“我没什么盛名，凡人眼中我都是青面獠牙，你若做得出来我倒是佩服。”解辞说完，看苏木张脸都隐隐有些发绿，知道自已此番答错了重点，忙改口道，“我不怕。我本就是先有神志，后化人形，躯壳不过是容器而已，如你身上的衣服，可以弃之换之。就我自已而言，若能以此身外之物换得你今后的帮助和支持，是值得的。换句话说，哪怕是耄耋老翁，若是能给我提供足够有用的帮助，我也是不介意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现在风絮神志还在，还是要问过他的意见才行。”
“你倒是考虑周到。”苏木张冷冷丢下一句，便回到火边看兔子去了。
“这是又生气了？”解辞心中疑惑，“王爷们气性都是这般大的吗，说两句话就要生一次气。”他挪到苏木张身边，抱住他给兔子翻身的手，问他：“你这是生气吗？为什么？”
苏木张被他搞得反倒没了脾气。他要说自已生气是因为解辞将他比作了耄耋老翁，还是气他的身子不是专给自已的？一番思想斗争后，他僵硬的转了话题：“你和叶风絮就这样一直待在一具身体里，直到报完仇？”
解辞摇摇头，“他用魂魄祭祀，才能让我听到他的愿望。我来到他的身体里，其实是在一点点蚕食他的魂魄，最终只剩一丝神魂存留在身体里，看着我替他报仇，待到大仇得报，世间就再也没有叶风絮了。”这次，解辞又有了空空的感觉，苏木张方才说这就是悲伤。
“可他魂魄现在看起来还很有力。”苏木张心有余悸。
“因为我刚来到他的身体里，他又被怨念操控，有时将我挤出去也属正常。不过他每一次发作，都会使魂魄更虚弱，消磨的也更快。”说到这，解辞看了苏木张一眼，“拜你所赐，他现在就已经虚弱了很多。”叶风絮至少两次发作都因苏木张而起，这两次足以将叶风絮的的神魂削弱大半。
“我从前不知此事。”苏木张有些抱歉的说道。他听手下和解辞说了叶风絮的经历，又见过他伤痕累累的样子，很为这“素不相识”的少年感到惋惜，如今听说因为自已，这少年存留世间的时日又少了一些，心中生出些愧疚之情。
两人又聊了一会，等兔子烤熟，分食了些兔肉。
“没什么味道，有些盐就好了。”
苏木张无奈瞪了解辞一眼，“我又不会变，去哪里给你弄盐。你是神仙，应当能变出一些吧？”
“我的法力都被封住了，变不出东西，只剩下一些与生俱来的除不尽的灵力。”
“为何要封你的法力？”
“要是我的法力都在，报仇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调查什么，杀掉就好了。”解辞平淡道。
“那若是一群人相互勾结呢？”
“那就把有关联的都除掉，里面总有始作俑者，其他人也是帮凶，不可惜。”
苏木张被震住了，突然觉得这家伙还是很可怕的，但看他每天呆呆的样子又实在难以相信。
吃饱之后，日头已经向西，两人不愿再徒步走回营地，便唤了乌疾过来同骑。
“你身上有香味。”苏木张从后面伸手握住缰绳，状似不经意的低头在他颈旁轻嗅一下。
“你也有。”解辞漫不经心的回答。
苏木张被他的回答噎了个半死。解辞知他是假作随意，实则很期待自已的回答，如今见他吃瘪的样子有些想笑——谁让这家伙自从知道自已身份之后暗戳戳拿些自已不懂的东西来打趣，这次姑且算作小小的报复。苏木张发现他在笑，明白过来，“你还说你什么也不懂！果然是骗子！”
“还不都是这段时间跟你学的，确实有趣。”
苏木张抽出一只手挠他的痒，解辞有些喘不上气，赶紧求饶：“停停停！我告诉你，都告诉你！”
苏木张这才肯放手，安静的听他说话。
“跟你的不同，我身上这是妖的味道。你们平日里只知道狐族善用魅惑变幻之术，但事实上但凡是妖，自成妖的那天起或多或少身上都带些魅术，我身上的就是这气味。你以后若是在其他什么动物或者人身上闻到一样的味道，恐怕你遇到的那个是我新的身体了。”他停顿一下又说，“你平时不要去闻它，你若是用力去闻，便是被抓住了心智。”
苏木张暗道：“若真是这样，我的心智恐怕前几日已经被你抓走了，现在闻与不闻估计也没什么影响。”
“那你方才说我身上有味道，我怎么闻不到？”
“所有生命身上都有属于自已的味道，人自然也有。不过这些味道自已很难闻到，但是旁人可以。有缘之人会很喜欢对方身上的味道，但是无缘之人闻到，恨不得逃出百里之外。”
“那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解辞被苏木张双手环着，周身都是苏木张身上的味道，但他还是歪头在苏木张的前襟上嗅了一下才回答道：“有太阳的味道，有草的味道，有风的味道，还有刚才烤肉的烟的味道——热热的，但是并不灼人。”
苏木张微笑着看着他，听完这一番描述，凑在他耳边问：“那你喜欢我的味道吗？”
解辞作为大妖，五感都十分灵敏，如今在凡人身躯内虽有削弱，还是比人要强很多。苏木张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却不知他的心跳传到解辞的耳朵里，已如擂鼓。
“当然。它让我觉得安静。”
苏木张笑了起来，彻底从早上的阴郁中完全走了出来。
我们是有缘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