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能想起来小时候最早的记忆是在没上幼儿园的时候住姥姥家,那时候父母都是双职工,周末休一天,三岁之前没上幼儿园只能由老人来照顾,家里住的地儿太小,只好送姥姥家。
姥姥家在郊区农村,离市里不是太远,大约也就二十多公里,我所在的城市本就不大,这个距离已经很偏僻了。八十年代初的公交也不是很方便,后来大了些每次回姥姥家大约都是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再走半个多小时,来回三个多小时,对于只有一个周末的当时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了。
姥姥家也算是过得去了,院子不小,进门一个小院,有些破旧的照壁,绕过去顺着铺着杂色的石头窄路向前大约二十多米就来到正房,左右各有一间南北长东西窄的厢房,已经基本闲置不用了,放置了一些杂物,我能想起的就是些农具和作物什么的,从来也没进去过,里面黑洞洞的,看着有些胆怯。
正房是农村常见的结构,南门北窗,正南正北,东西长,南北略窄,地面就是日常的黄土地,没有水泥抹面。进门右手就是灶台,北方常见的大锅,常年的柴火烧的烟熏火燎有些黢黑,屋子北面窗下方是一张长长的实木案子,暗红的漆有些年头显得陈旧,上面常年堆放着常用的锅碗瓢盆过日子的家伙什。东西各有一间卧室,一间屋子火炕占了半拉,西屋用来放置日常的物品,算是个杂物间,日常起居都在东屋。屋子顶是起脊的,用花花绿绿的纸糊的,年头久了有些灰尘和变黑,东屋的东北角是个暗红色的老式大衣柜,靠近炕东头是个三抽柜,柜子上有很老式的座钟,一个青瓷敞口瓶,里面放些莫名其妙的杂物,对于三岁之前的记忆来说,真的很难回想起那是什么,太细的场景还是之后的补充。还有一台不大的收音机,这可是姥爷的宝贝,一直到姥爷1989年离去家里也没买电视,当时大家都是如此,就算城里大部分家里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也只是黑白电视,彩色电视是大约九十年代之后开始走入寻常百姓家的。
白天姥爷上山干活,我就在院子里玩,姥姥做些杂务,院子里养了几只下蛋的鸡,是不是芦花鸡不知道,但是经常捡鸡蛋却是真的,跟着姥姥出去拾草,用来做烧材,顺便拔一些野菜喂鸡,现在能记住的就是马齿觅了,当然这个名字我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的,但是马齿觅那种长梗圆叶的形状我是深深的记住了,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老婆从地里挖野菜回家吃的时候我回想起来原来这叫马齿觅。我是从城里来的寄住在这里,没有认识的小伙伴,一个人也不认识,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已玩耍,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姥姥的院子里玩。偶尔听到外面有叫卖冰棍儿的,那可是真正的冰棍儿,就是加了些糖的冰,自从吃过一次拉肚子就再也不买了,水土不服这当地的冷饮啊!
晚上姥爷回来,昏暗的灯泡(大约也就十五瓦,那时候大多数家庭都是这样,原因只有一个-省电),姥爷坐在炕上盘着腿喝酒吃菜,打开收音机,摇头晃脑,美哉美哉!大约这就是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晚上的生活是很单调的,早早的熄灯睡觉是常态,没有太多记忆。三岁之前的事情啊,不知为什么,当时的场景回忆起来那一刻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在姥姥家住了不长的时间,大约也就一年左右,父亲来回接我回去住些日子,后来看我变得又黑又瘦有些不舍,咬咬牙还是把我接回去住了,倒不是姥姥带我不好,其实现在想想那不正是健康的表现吗!每天都是室外活动,可不就得黑黑瘦瘦嘛!
姥爷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十四岁,突发脑溢血。姥爷在生产队看大门,中午回家吃饭说是有些头疼,躺在床上哼哼呀呀,姥姥是个小脚老太太,走不快,等到去队上请回村医,人已经不行了。后来我参加工作,单位就有一位员工上班时突发状况就是这种病,我是一直照看,从一开始的状况到后来确诊,基本对脑溢血的前后征兆有了充分了解,回想起姥爷当时不禁唏嘘不已,要是能早点,要是能多知道一些常识,只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八十年代的人普遍医学常识缺乏,就算是村医也未必能够及时诊断出。
姥爷家在村里还算是过得去,也曾经风光过,有三子三女,年轻时是曾经去过高丽做过厨子,也算是村里不一般的人啦。鲁菜本就是八大菜系之首,胶东半岛更是鲁菜的发源地,好厨子的确不少。姥姥家有一张早期的黑白全家福,我估计照相的时间大概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我母亲还没有出生。当时只有一子一女,姥爷一身缎子长袍,没有一丝褶皱,端坐八仙桌左边,姥姥也是华丽旗袍端端正正坐右边,姥爷旁边是大儿子,姥姥旁边是大女儿,整张照片透露出的气息就是有些豪。后来家境逐渐下滑,但是曾经的经历让姥爷还是有着不同于一般村里人的见识,除了大儿子在家务农照看弟妹耽误了(因为这件事老大和姥爷姥姥的关系一直不是太融洽,到晚年的时候才有所缓和),余下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全部极力供给念书,只要孩子愿意,家里就全力保障孩子上学堂。老三(我母亲)和老四(二舅)都念到高中后来进修师范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老二(大姨)当兵多年提干落户外地泰安,后来把老五(小姨)带了出去给安排了工作,六个子女只有老大务农,小儿子后来成了私人建筑队的监工头,整个家族在村里也算是赫赫有名。所以姥爷的白事办的还是挺有场面的,亲戚朋友,村里村外来了不少人,也算是风风光光了。
姥爷的丧事我当时也参加了,当时也不太懂事,所留存的记忆也只是星星点点。姥爷离去的当天晚上八点多,二舅从郊区赶到我家,我当时还有些诧异,怎么这个点儿过来了,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十分不方便,也没有电话可以通知。二舅很委婉和我妈说,爸有些不好,要赶紧回去看看。我当时也略微懂些事了,心里还寻思,估计不太好,其实老人已经走了,妈和二舅当晚就赶了回去。
我是办事那天去的,唯一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挺宽敞的院子,到处都是人。大家按照主事的吩咐,怎么站做什么,很有秩序。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孝子哭丧,那场面真是撕心裂肺,我本来还没有什么太过于悲伤的情绪,但是那场面一出,眼泪瞬间就止不住了。和姥姥姥爷的感情,随着年纪的增长,就慢慢的变淡了,毕竟来往的越来越少。一年也就见过几次面,交通不方便是一方面,另外父母也的确没有时间。
我是头一次看见我妈的那个样子,她整个人的情绪那一刻瞬间爆发,撕心裂肺的释放。长那么大,我从来没看见我妈哭过。哭丧的时候,六个子女匍匐在地嚎啕大哭,宽敞的院子里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气氛一度极为压抑,周边的人也时不时的发出抽泣的声音,孩子们似乎被吓坏了一般,紧紧的依偎着大人站在后面。其他的程序基本上我已经记不清了,农村办事都是一家有事大家帮,街里街坊亲戚朋友,加上姥爷一家在村里还是有些威望的,整个白事儿还是很有些场面。
姥爷走后,姥姥就一直跟着小舅,也就是小儿子,偶尔会去其他子女家住。
姥姥是个典型的北方传统妇女,唯一的那张全家福能看出年轻的姥姥可谓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型美人,放在今天也绝对是国家级的国色天香,真的,我第一次认真看这张照片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岁,当时惊为天人,可惜这张唯一的照片没有被小舅保护好,后来找不到了,甚是可惜。姥姥的脾气很好,虽然姥爷是个厨子出身,但是从来不在家做饭,家里家外都是姥姥在操持,也没见过二位老人红过脸,甚至连重些的话语都没听到过,或许是很多事情我没有记忆罢了,但是姥姥留给我的印象真的是非常的温柔随和勤快。
以前姥爷在的时候出去干活,姥姥就在家绣花。姥姥的手工活做的那是村里有名的,所以她给村里做的绣花活,负责收活的,从来不用检查。只是有一次出了差子,收工的在进行抽检巡查的时候,发现姥姥交的绣花活居然绣反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一阵子姥姥活比较多,这个活是姥爷做的。收活的大姐不禁莞尔,没想到姥爷的手工活做的也是如此精致。只是因为不常做,搞错了程序,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一个男人绣的.
姥姥做饭跟姥爷不一样.如果是姥爷做饭是饭馆的味道,那么姥姥做饭就是家的味道。姥姥在我们家住过一段时间,给我们做过手擀面,是用那种长一米多的擀面杖擀的大片儿,就是真正的手擀面。然后黄瓜炸了酱,姥姥做的酱不是很咸,但是很香。我的父亲做饭也很好吃,但是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炸酱。我和我弟弟加上我父亲,一共三个男人,姥姥做了整整一大盆面条,有洗脸盆那么大,结果吃了个盆底朝天。姥姥炒的鸡蛋也很好吃,我母亲做饭不是很好,姥姥教我母亲炒鸡蛋的时候告诉要适当加点水把它搅匀和了,这样炒出的鸡蛋会比较嫩。当时的我已经开始学做饭了,姥姥教的时候,最终的结果是我妈没有学会,我会了。
在我家住的那段时间,姥姥和母亲一起把家里的被褥重新拆洗重新缝了,棉花重新找外面的加工。母亲是那种出门在外,办事能力很强的,但是家务活反倒很弱。结婚多年,被褥一直没有拆洗过,棉花做的被子已经有些不是那么松软。借着老母亲在这儿住的日子,正好一起动手。姥姥戴上老花镜的样子,更慈祥了。盘腿弯腰做针线活,一坐就是一上午,那个姿势我妈都有些受不了了。要说干活吃苦,这个真是一辈儿不如一辈儿,我妈不如我姥姥,我还不如我妈。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人却越来越懒。记得曾经有那么一句网络用语,正是因为人想偷懒,所以科学才会进步。
小时候的弟弟很淘气,父亲说他不听的时候,有时候会动手。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有一次父亲拖过弟弟就要打,姥姥嘴里念叨着:可不能这样啊,不顾自已的身体直接扑倒在地,用自已的身体护着他。父亲本就是做做样子,见状如此,只好罢手。
姥姥每次来住的时间都不长,住在这儿也不闲着,总是做这做那,我也没有领着他去市里逛逛。我懂事的时候姥姥年纪已经很大了,她是一个传统裹脚小脚女人,走路本就走不快,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喜好,喜欢吃些什么。看电视的时候和其他老人一样,喜欢边看边念叨,有时候情绪还会跟着起伏掉眼泪。我那时正值青春期,一来学习任务重,二来也活泼好动,和姥姥在一起的时间待不久就坐不住了,现在想想还是挺遗憾的。要说感情有多深厚,倒也没有,只是姥姥走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欠缺点什么。老人家一生总是默默的一直在为子女为后代做什么,从来没有要求,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埋怨过什么,发过脾气,说过谁的坏话。以至于后来的我在找对象的时候,还曾幻想过这样的要求,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不现实的。
姥爷走后,几个子女之间的来往更少。最后一次比较集中的就是姥姥过80大寿,那是我第2次看见大舅。除了在外地身体不好的大姨没有回来,剩下的子女都难得的聚齐了。大家在一起很开心的吃了一次团圆饭,共同庆祝姥姥的生日,即便这样,生日当天姥姥还是和舅舅的老婆一起做饭完成这次聚会,小舅给出的解释就是:老人家总是闲不住,活动活动也好,只要别累着。
姥姥的身体一直很好,她是跟小舅也在一起过,所有的所谓遗产就是那一套老宅就给了小舅,老宅在姥爷去世后两三年就卖了,也就几千元吧。90年代初期几千元,相当于一家三口的一年工资吧,不是太多,也不是太少。老宅留到现在最少也是200多平方,只是几十年前人是没有什么眼光和见识的,大家都是能解决眼前的温饱就已经不错了。小舅待姥姥还是不错的,只是他的老婆就有些不尽如意了,两个外甥女,小的时候还是挺懂事儿的。后来姥姥走的时候是因为心脏不好,估计也是长期的生活摩擦琐事造成的心情不愉悦,姥姥没有心脏病。估计还是气的。在舅舅的老婆和姥姥之间我更愿意相信姥姥,姥姥走的时候,我当时对母亲是有些不满的。明知道小舅家生活环境不太好,为什么不把姥姥接过来?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把老人接过来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太多世俗的东西,不仅仅是我母亲,姥姥自已也不愿意过来,她在姑娘家没有存在感,总觉得在儿子家,才是他的家。舅舅的老婆待姥姥也说不上有多糟糕,如果真的要有虐待现象的话,我母亲早就把姥姥接过来了。姥姥自已也总是什么东西都闷在心里,这也与个人的性格有关系。舅舅又是常年的在外监工,回来也就是吃饭睡觉,这些事过问的比较少。老一辈人之间发生的一些摩擦和纠纷,我只是隐约的听说。在姥爷去世之后,我们去小舅家看望姥姥的次数就更少,只是偶尔把姥姥接来住一段时间,姥姥也只是在和母亲的聊天中透露出只言片语。
姥姥的去世比较突然,走的那年应该是2001,享年86。后事是母亲去的,没有叫我去。回来知道的情况就是。姥姥自已在家做活突然觉得心脏不太好,等到舅舅的老婆回来找人拉到医院抢救已经不太行了,子女们都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后事办的的也比较简单,远在泰安身体不太好的大姨和小姨都回来了。所有直系的子女都到了,也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至今回想起来姥姥和姥爷,我依旧没有太多的悲伤情绪,更多是遗憾和感慨。姥姥和姥爷离世以后就埋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现在是2023年,从小舅脑溢血去世之后这块地现在也被舅舅的老婆卖给别人了,地里的墓碑能留多久还不知道。每年我都跟着母亲一起去上坟,我弟弟没有去,老一辈子的很多传统,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的前进,慢慢的飘向远方,有些飘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