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静起身走到栏杆边，朝远处望了一会，随后转身，背靠到栏杆上，打量皇帝：“你方才，不会是，羡慕了吧？”
“羡慕什么？”皇帝瞥她。
“羡慕他一个商户，能得我如此倾心。而你富有天下，姬妾成群，却找不出一个这么对你的。”
“你怎知朕没有？”皇帝驳道。
“好好好，你有。你有。”唐静忙道。语气敷衍得很明显。
皇帝斜了她一眼，偏过头去。
“那就是羡慕我。”
“羡慕你？”皇帝不屑道。
“是啊，羡慕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爱，可以把爱光明正大地说出口。而你受身份所限，不能用情，更不能专情。”
皇帝不答话。
“让我猜猜啊。”
唐静掰起指头：“你应该有很多嫔妃吧。光是有位分的，就多到你自已都数不清。”
皇帝斜眼看她。
“雨露均沾？没有偏宠？”
皇帝移开目光。
“你不会，为了防止其中某个人势力过大，孩子都不准人家多生吧？”
说到这里，唐静走到皇帝身边蹲下，伸手点了点皇帝的胳膊，好奇道：“你和你的皇后是年少相识吗？她是你自已选的，还是你父皇母后选的？你们感情好吗？她是你最喜欢的女人吗？”
皇帝脸色微沉。
唐静转了两下眼珠，问：“不能说吗？是皇家隐秘？那当我没问。”
皇帝起身，走到唐静之前站过的位置。没说能，也没说不能。
唐静改蹲为坐，将手探到腰间，摸了个空。
转头看皇帝，他腰间，飘出根根细丝。
“皇后，乃是朕的表姐，比朕长一岁。”
表亲？好吧，在古代很正常。
“她是姨母幼女，自幼娇养。”
“姨母？”唐静一惊，“她母亲姓萧？”
“是。姨母是母后嫡姐。”
唐静站起来，快步走到皇帝身边，拉住他的袖子，问：“你有嫡子吗？”
“太子，乃朕之嫡长子。”皇帝看着唐静。
“已经，已经立太子了？”唐静张着嘴巴，眼睛不停地眨。
这……也……太……
母亲，妻子，儿子，身上全部流着萧家的血液！皇帝这处境，说是孤立无援，也不为过吧。
“那皇后的立场呢？她和你是一条心吗？太子呢？他怎么想？”唐静问。
“她在天盛二年薨逝了。丧期满一年后，朕便立了太子。”皇帝道。
天盛，应该是在天下安定后，新改的国号。唐静松开皇帝的袖子，轻轻敲着栏杆。
“你是不是在想，皇后的死，是否与朕有关？”皇帝问。
“但你的确是因为皇后死了，才不得不立的太子。”唐静道。
“皇后她，大概，是因为嫉妒吧。也许，嫉妒，真的能使人面目全非。但也许，嫉妒，只是让人露出了本性。”皇帝轻声道。
嗯？皇后嫉妒？嫉妒谁？皇帝曾经特别喜欢过某个妃子，甚至惹得皇后嫉妒？
按理说不应该啊。那时候皇帝该是有了嫡子，却大权旁落，生死都岌岌可危的年纪。那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会明目张胆地挑衅萧家，喜欢别的女子？
还是说，这个女子，本身就是皇帝用来对付皇后，平衡势力的棋子？
“让她嫉妒的那个女子，现在如何了？”唐静好奇。
以皇后当年的身份权势，想要谁的命，易如反掌。
皇帝摇头。
估计是死了。唐静沉默。
“她是朕的侍女，也是朕的第一个女人。还在王府时，她就照顾朕的日常起居。因此，朕对她，总比对旁人亲近些。
皇后蛮横，容不下她。朕不得已，只能将她发嫁。没想到，皇后仍旧不放过她。”
皇帝停了一下，道：“她动了胎气，难产，血崩而亡。”
蛮横。
皇家最重礼数颜面。何况，死者为大。用“蛮横”这个词形容已故之人，可见夫妻关系之恶劣。
皇帝低头看着唐静：“朕确实不理解你说的那些情爱。如你所说，那些年，朕光是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为了活着，朕纳了许多嫔妃。有些，是希望她们生出更多的皇子，好让朕有更多的支持。有些，是旁人希望朕能在她们身上分心。”
说到这里，皇帝的目光突然多了几分探究：“这些并不难捉摸。但你竟然，连朕的子嗣都猜到了。”
唐静咽了一下口水。
这……这就……这就纯属巧合了。
背后的逻辑其实是，后宫游戏，如果皇帝独宠一人，那就没得玩了。
皇帝上前一步，逼近唐静，道：“如果你不是一心都扑在杜若玹身上，避朕如蚊蝇，朕都要怀疑，是有人故意安排了。”
怎么又提起蚊蝇？
“我真没那个意思。”唐静皱眉解释。
皇帝不置可否。
“那你既然怀疑，为何不让人去查？我大哥都能查清楚的事，你不是更易如反掌？”唐静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自已的坦荡。
“朕想等你自已亲口告诉朕。”皇帝道。
“榆安书院的封慎先生说，我父亲叫范畚。”
皇帝早晚会知道。唐静也没想藏着掖着。
“什么？”皇帝惊讶。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一股，类似于怎么会这么巧，还夹着几分一言难尽的神情。
“这么惊讶做什么。”
唐静好笑道：“他的婚还是你赐的呢。你们是连襟。你那么器……”
唐静卡住了。
皇帝很器重的，紫袍，宰相，尚书，五十岁上下……
唐静双手揪住皇帝的胳膊，屏住呼吸，求证地看着他。
皇帝躲开她的目光。
原来，那么早，就见到了。
原来，还不止一次。
唐静松开皇帝，后退一步，张大嘴巴，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流。她努力喘气，可身体还是开始脱力，开始下坠。
她扶着栏杆，慢慢转过身，对着湖面，大笑起来。
“哈！”
“哈哈！哈哈哈……”
范婉的父亲，竟然，根本不认识她。甚至，不知道，她曾吃过那样的苦，受过那样的罪。
唐静靠着栏杆蹲到地上，笑出眼泪。
那么，范婉和她母亲所受的这些苦，到底算什么？算什么！
“你的事，他或许并不知情。”皇帝低头看着唐静。
眼泪糊住了唐静的眼睛，她根本看不清，也不想看清皇帝的表情。
“哈哈……你看啊，这就是命。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我就亲手抹掉了他的名字。这就是命！这就是命！哈哈！！！”
唐静瘫坐到地上，不住重复：“这就是命！”
“你冷静些。”皇帝道。
唐静笑望着皇帝：“我还不够冷静吗？”
她伸手抓住皇帝的衣摆：“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躺在床上等死，和只能躺在床上等死，是什么滋味吗？啊？我还不够冷静吗？我还要怎么冷静？！”
皇帝弯腰抓住唐静手臂，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道：“丁氏量小，此事……”
“是丁氏的错吗？”
唐静一把挥开皇帝的手，怒吼道：“是丁氏的错吗？若杜若玹背着我，在外边有女人孩子，我能让他连骨灰都找不到！这是丁氏的错吗？”
皇帝神色复杂。
“一句不知情，就能抵消两条人命吗？你不知道，对你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不知情，就是最大的错吗？你不知道，对一个父亲来说，认都不认识自已的亲生女儿，就是最大的错吗？啊？”
唐静觉得自已快要不受控制了。
“朕替你做主。”皇帝道。
“做主？做什么主？惩罚丁氏，认回范畚，重回范府吗？不可能！”
唐静连着后退好几步，退到水榭的另一边，望着皇帝，道：
“你知道，我将那人活活闷死时，在想什么吗？我什么都没想。
我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那样需要人帮助的时刻，都没有想起范畚！没有想起他！没有！”
唐静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边哭边笑。
“你知道，事后，我在想什么吗？怨他？恨丁夫人？”
唐静摇头：“我在后怕。不是怕我杀了人。而是怕我杀了人之后，竟然心安理得。
我后怕，今天我可以因为这样的事杀人，明天就可以因为别的事杀人。
我后怕，我的道德，我的良知，我做人的底线，会一点一点降低！到最后，变成一个满手血腥，我自已都害怕的人！
我一边告诉自已，杀人是不对的，一边又安慰自已，那个人该死！我都快要把自已逼疯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一次都不曾想过，我的父亲。
他范畚于我而言，屁都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