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在屋子里平息了情绪，擦好脸颊上的泪痕，只是眼圈还有些红红的，带着段期期用过的餐具出了门，瘦小的身形立马被黑暗的夜色吞没。
陈秀芳一边整理着屋子，一边叹气，终于忍不住说道：“姑娘，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嗯，我知道。”
翌日一早，陈秀芳昏迷的事情就传遍了庵中。
庵里会医术的素止尼僧过来诊脉，检查了周身后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她查不出陈秀芳昏迷的原因。
段期期只是用了一些使人昏迷的毒，并不会伤害陈秀芳的身子，毕竟做戏要做全套。
她们刚来第一天就出了事，悟真庵主也十分忧心，亲自来到段期期的院子。
“你莫要担心，”悟真庵主对段期期安慰道，“我已经派人去请镇上的大夫了。”
“素止平时的医术不错，但是却查不出秀芳姑姑的病症，段小姐可知其中可有什么内情？”悟真庵主目光平和，像是随意一问。
段期期本也不想瞒着庵主，毕竟庵内出了情况，她理应知道，就说了昨日的经过和自已接下来的计划。
悟真庵主听后沉默了良久，语气缓缓道：“既然秀芳姑姑并无大碍，我也就放心了。之前将军府梁贵人确实传话叫我们与你多加为难，只是我已拒绝，没想到用心如此，居然胁迫了无碍，是我疏忽了那孩子。我会筛查一遍庵内，以防再有动摇之人。”
“既然三小姐已有打算，那便多加小心。世间诸事复杂多变，人心亦难测如渊海，有时执念过深，反倒易入歧途，失了原本的方向与清明。”
段期期看着悟真庵主手上转动的菩提念珠，轻轻点了头。
悟真庵主在众尼僧早课时，就以段期期年纪还小，秀芳姑姑生病身边不能没人照料为由，将年纪最小的无碍派去素心院照料一二。
这种情形在庵内也很常见，一般来庵堂小住的贵人都不会带太多贴身之人，偶尔丫鬟婆子生个病，尼僧便去搭把手，并不需要真的做下人活计。
无碍并不知道段期期寻了庵主帮忙，只是觉着事情进行的格外顺利，她除了课程修行就一直待在段期期的院子。
院子里总有鸟鸣打破宁静，无碍走出屋子，她伸手摸了摸自已的肚子，还有三天初十就到了。
初夏时节，天气逐渐变得炎热。无碍却整日身着厚重的僧袍，生怕有人发现她的秘密。
“你可曾想过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你怎么办？”段期期看着无碍倒映在池塘里的身影在微微摇晃。
无碍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庵里的尼僧怀孕若是传出去对圆净庵名声有碍，各位师兄、庵主对我很好，我不能让庵里因为我而受到牵连。”她苦笑着，“不管接下来你怎么做，我都会帮你完成，这是我欠秀芳姑姑的，至于以后，我和孩子自有别的去处。”
“回你养父的家？”
无碍又是一阵沉默。她的眼神中闪过苦楚，回到养父那里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走吧，跟我来。”
“去哪？”
段期期将一个布包放到无碍怀里，自已率先迈出了素心院，无碍紧随其后，还不忘锁上了院门。
二人来到了厨房，段期期问：“你可会下厨？”
“会。”
段期期先让无碍将糯米粉混合水搓成一个一个小圆子。
无碍手法生疏，糯米圆子大小不一，连脸上也沾染了些面粉，倒是看出来几分少女的活泼。
又叫无碍拿出了红糖熬成糖水，将圆子轻轻倒入了锅中，无碍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糖水逐渐渗透进糯米圆子里，一个个圆圆鼓鼓的看起来十分可爱，无碍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做法。
段期期打开布包，里边是红枣和桂圆肉，无碍看着段期期将它们细细切碎，又放到了糯米圆子里，惊讶的说不出来话。
这么贵的果子她从来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无碍的目光随着那些红枣和桂圆肉移动，看着它们在糖水里沉浮，不一会红糖的香气里就混合着甜甜的味道。
“尝尝看，怀孕，不，怀了孩子也可以吃的。其实底下铺了一层冰更好吃，只不过现在天气还没那么热，你也不宜贪凉，现在吃就可以。”段期期先盛了一碗递给无碍，叫她先吃。
无碍接过碗，感受着那甜蜜的香气扑鼻，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糯糯的圆子轻碰着她的舌尖，那甜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仿佛带走了她心里的苦，这是她这辈子吃得最好吃的东西了。
段期期也不看她，将剩下的圆子连着砂锅，一起放到了水桶里，待到冰好，自已盛出来两碗：“我带回去给秀芳姑姑，你把你的碗洗好，碰见别人就说我把你那份带回去了，剩下的你替我分给其他师兄吧，叫她们也尝尝，若是好吃咱们再做。”
无碍点头，趁段期期还在，她赶紧大口吃完了圆子，将碗洗净，开始分装。
望着段期期离去的背影，无碍心里后悔，这样好的姑娘，她却生了想害她的心思。
她们做的圆子很多，庵里的尼僧们都品尝到了这份甜蜜，无碍端着最后一份圆子到了悟真庵主的禅房前，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敲响了门。屋里传来悟真庵主柔和的声音：“进来。”
无碍轻轻推开门，只见悟真庵主正坐在禅床边，她递上了圆子，心中既紧张又愧疚。
“这是？”
“段小姐做的红枣桂圆糯米圆子，让我给大家都尝尝，已经用水凉过了，吃起来也很爽口，天气炎热，庵主您也吃一些吧。”
“你们有心了，看来你和段小姐相处得还不错。”
“嗯，段小姐聪慧善良，很好相处，”无碍低着头，生怕悟真庵主看出来自已的不安。
“你可吃过了？”庵主没有接着问段期期的事情，让无碍微微放松。
“嗯，吃过了，很好吃，段小姐心思巧妙。”
“她确实巧妙，红枣桂圆，你可知意味什么？”
无碍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庵主淡淡一笑，接着说道：“枣日圆满。”
“枣日圆满？”无碍嘴里重复着，她何来圆满？
她好想问问段期期她如何圆满？她想与青灯古佛相伴都不能成全她，如何能找到圆满？
无碍紧抿着唇，她怕一张嘴就质问庵主，不说佛渡苍生吗？谁来救救她！
悟真庵主见到无碍眼里的血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无碍，圆满非一日之功，也非一物所能定。”
无碍涣散的眼里慢慢聚焦，看着庵主从自已禅床的一侧拿过来一套衣服：“这本就是要给你的，今日你来，正好带回去换上，天气已经热了，莫要招了暑气。”无碍接过衣服，手指轻轻滑过衣袍，她珍惜地摸着，可是她穿不上。
“这袍子是我托人从镇上做的，特意做得宽大些。”
无碍瞬间感觉被雷击中了一般，浑身麻木，她的眼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流淌下来。
她难以开口，用手紧紧攥着袍子的边缘。
“好孩子，去吧，回去就换上。”
无碍点了点头，抱着衣服回到了素心院。
见着无碍回来，段期期才敢让陈秀芳闻了解药醒来，虽然素心院平时无人往来，但是万一有人突然闯入，怕是多生事端。
陈秀芳这几日不是吃就是睡，感觉身上都乏了，一坐起来赶紧伸了胳膊、活动活动腿。
段期期忍不住嘴角上扬，先让陈秀芳尝了尝自已和无碍鼓捣的甜品。
陈秀芳一看见这小圆子眼睛就亮了，大口吃了起来，软糯弹滑，甜而不腻，而且能吃到红枣和桂圆的颗粒，比她之前吃过的都要好吃，而且用水冰过之后，这圆子更加弹劲，好吃极了。
陈秀芳吃得津津有味，段期期看着她满足的神情，自已也眉眼弯弯。
“小姐，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糖圆子，我之前在大户人家当差，也喝过糖水，都没有您这个好吃。”
“若是能撒一些桂花蜜，那才更绝。”陈秀芳一想到那晶莹的桂花蜜，便心动了几分。
“到底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平民百姓很少能见到，像今日这般加了红枣和桂圆的糖水，怕是寻常百姓过年都未必吃得到，街上卖的不过是些绿豆沙罢了。”
段期期听着陈秀芳的话，眼中闪过一点亮光，自已记得几个糖水方子，改日也试试，若是大家也觉着好吃，开个糖水铺子维持生计也是可以的，而且做起来没有油烟，冷热都能做，是个一年四季都能开的生意。
趁着自已有了想法，段期期赶紧拿了纸笔，将她记得的方子都写了下来，又将其中的食材添减了一番，不清楚这个时代有没有的，正好问问秀芳姑姑，毕竟她在大户人家做过工，也自已总是做饭买菜，对于食材售卖季节，大概银钱也都知晓。
二人一阵研究，不仅做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限定菜单，段期期还在成本核算之后，订好了引流产品红糖圆子冰沙，又精心挑选了几样利润较高的甜品作为主打，甚至给每个产品定了价，起了新的名字，又写了功效，才算完事。
秀芳姑姑看着段期期认真的模样，心里总觉着小姐真的跟刚开始见到时不一样了，那个时候即使远远看着她都能感觉到小小的人装着满满的孤独与悲凉，而如今小姐鲜活健康，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陈秀芳心想，变了又如何呢，眼前的小姐，才是她的小姐，现在的她一定更快乐，那就好。
段期期将整理好的文稿都装在一个信封里，收进了柜子里。
她们也没避着无碍，无碍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看着段期期脑子里一直在迸发新的奇妙点子，脸上表情很多，一会冥思苦想，一会高兴的眉眼弯弯，心里也仿佛松快了些。
她甚至奢侈地想，若是自已的孩子能长成段期期这样该多好，不需要大富大贵，只要能平安，能快乐地做自已喜欢的事情该多好啊。
她喜欢女娃，但是她知道，这个时代需要的是男娃，如果是男娃，才有一丝可能去拥有段期期现在的快乐。
儿啊，娘求你，是个男子吧，当女子太苦了。
无碍幻想着，她甚至忘了，她也只有十六岁。
日子一转眼，就来到了初十，段期期也没特意起早，毕竟这个时候不需要自已露面，无碍自已去就行了。
天气倒是更热了几分，无碍回来的时候，段期期看见她换上了新的薄衫，正是那天她抱回来那件。
其实无碍现在的腰身真的不明显，身上的衣服宽大，看起来整个人更加瘦小，加上她这几日心中有事，感觉又清瘦几分。
无碍见着段期期看着她的袍子，脸上一红：“这是庵主送的，我想多穿穿。”
段期期微微一笑，理解无碍的小小心思，不知道还能穿几日，所以多穿穿。
无碍转身锁了院子的门，跟段期期一起进了陈秀芳的屋子。
初十是莲师荟供日，上香的人也多，庵里的人都在忙碌，没人会来这。
陈秀芳也没有用毒药装晕，一起等着无碍回来。
三人坐定，无碍也不犹豫，坦诚道：“那女子十分谨慎，问我秀芳姑姑情况如何，我跟她说昏迷过去一直未醒，她觉着事有蹊跷，跟毒发症状不太匹配，我不敢多言，只说庵主请了大夫都找不出病症。”
无碍看着段期期的脸，她已经不再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子对待。
“只是她说，若是秀芳姑姑不死也无事，只要让段小姐一个人落单即可，她叫我明日锁了陈秀发姑姑，将段小姐骗出庵外，剩下的事情她自已会安排。”
段期期听后，眉头微微一皱，为什么一直执着要让自已落单呢？
狗东西！这副身体才九岁，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段期期晚上仔仔细细的将张阙给的药丸检查了一遍，让人昏迷的、让人绞痛的、让人如蜂蜇的……确保没有遗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