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年年回忆起梦中吟唱经文的稚嫩声音,问阿诺那仁波切:“是他救了我们吗?”
阿诺那仁波切声音依旧平静,带给人信服的力量:“我想是的,我们赶道的时候,山坡已经被雪崩趟平,唯有一处就是凸起的,我想是罗卜再次动用禁术对抗自然的力量。”
贺年年追问道:“什么叫再次?”
阿诺那仁波切一双超脱世俗的眼睛看着贺年年,有些郑重的问道:“听了他的故事,就是沾染了他的因果,居士来这世间,本就前路多崎岖,可是还要再惹他人因果?今日你若是不问,来日你们依然能是陌生人。”
贺年年望着紧紧抱着自已的罗卜,稚嫩的,小小的,瘦弱的一小只,苍白的笑脸陷在她的衣摆里,只压出了一点点的折痕。
那个小小的,自已还没有认真抱过的小喇嘛,站在快到他腰的雪窝里,紧紧的搂着,守着她的娘亲;
大雪覆盖下甚至不惜动用禁术也要救他们性命;
怕他们感应不到寺庙位置,执意跟上山。
他在做这些之前,是否想过,会沾染别人的因果?
贺年年扯过滑落下来的毯子,重新将小小的一只裹紧,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一滴再也不能区分到底是哪种感情的眼泪滑落。
“我如果不问,他的来日恐怕所剩无几了吧。”
阿诺那仁波切充满沧桑,让人安宁的声音响起,一段很短又很漫长的故事,在贺年年面前缓缓展开……
诚如罗卜所说的那样,他的娘亲带着他飘到避风草原的时候,已然没了呼吸。从此他只能把娘亲装进心里。
达达和多吉捡到他的时候,因为缺氧,因为寒冷,因为弱小,他已经奄奄一息,于是二人将他送来了木昭寺。从此他将达达和多吉装进了心里。
阿诺那仁波切救了他,教导他,他将师父装进心里。
寺中师兄照顾他,养育他,他将师兄们装进了心里。
为了帮达达部族对抗海啸,他第一次动用禁术,那时他才三岁,受到因果的反噬他差点夭折。
如今再次动用禁术救贺年年他们,如果不是有贺年年在身边,阿诺那仁波切也无法预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心里装了太多东西,唯独忘了把自已装进去。”
阿诺那仁波切长叹。
“他会吟诵这世上最长的经文,却不会哭,不会笑,没有七情六欲,不能理解生老病死。我曾经以为他就像秋风里树梢上最后一枚叶子,与这个世界的牵绊永远可以随时断开。”
“直到他遇到了居士,短短的一程,他学会了笑。”
“曾经我把他送到哪里,他就待在哪里,如今他却想待在你身边。”
话说到这里,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阿诺那仁波切没有再开口,贺年年也没有再问,只是愣愣的看着罗卜不甚安宁的睡颜。
房门被从外面敲响,阿诺那仁波切起身将门打开,清冷的风带着炽热的消息传来,柳菲菲醒了。
……
柳菲菲做了一个梦,梦中魔王灭世,冲天魔气缠身,众人奈何不得,唯有一金甲女子一往无前,硬生生将那魔气撕开了一道口子为后续进攻赢得一丝先机。
而那金甲女子却被魔王扼住喉咙,狠狠撞在山壁上,震荡之中,覆面金盔掉落,墨发散落露出一张妖冶妩媚的艳丽面庞。
就在魔王要将人捏碎之际,一个黑甲男子以手抚过剑刃,赤色金血瞬间覆盖剑刃,黑甲男子一剑劈下,魔王手腕应声而断,金甲女子死里逃生。
然恼怒的魔王毫不犹豫的用另一只手一掌贯穿躲闪不及的黑甲男子。
黑甲男子拼尽最后的力气,将金甲女子推上天空,而自已则随魔王坠入深渊。
柳菲菲慢慢睁开眼,梦境中黑甲男子俊美如玉的脸与眼前人重合,少了几分刀刻的粗狂,多了一丝少年的赤诚。
只那双深邃如墨,一眼望不到底的眸子,同梦境中如出一辙。
慕容岁见柳菲菲醒来后,愣怔的看着他,半晌没有反应,忙呼唤道:“年年,婶娘醒了!快叫仁波切过来看一下。”
短暂的安静过后,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贺年年叫着:“娘亲!”率先进入。后面陆陆续续走进来。好几人。
有柳菲菲认识的薛岑,也有她不认识的牧民和喇嘛。
贺年年跑到床边,扑在她胸前,瘪着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委屈的说:“娘亲,你终于醒了,我都等了好几天了。”
柳菲菲虚弱的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苍白的脸庞,满是心疼:“吾儿受苦了。”
慕容岁将阿诺那仁波切请至床前,对贺年年道:“年年,先让仁波切为婶娘诊断一下吧。”
贺年年听后,忙起身让至一边,双手合十冲阿诺那仁波切行礼。
柳菲菲听说仁波切,明白自已便是被这位活佛救回的,忙撑起身子就要起来。
贺年年忙上前扶住她,用上半身支撑着她的后背,柳菲菲这才双手合十行礼。“见过仁波切。”
阿诺那仁波切依旧一脸平静祥和的同她点头,并未上前,而是仔细观察了柳菲菲的脸色,最后满意的点头。
“女居士想来是无性命之忧了,以后静养即可。”
贺年年还是有些担心:“那娘亲的修为还能回来吗?”
阿诺那仁波切略一沉思,道:“如若放下执念,好好修养,以后还是不耽误修炼的。”
贺年年还想再问些什么,被柳菲菲打断:“好了年年,能再见到你们,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要麻烦仁波切了。”
言罢又向阿诺那仁波切虚行一礼,感谢道:“多谢仁波切相救,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阿诺那仁波切点头,踱步离开。
贺年年欲言又止,柳菲菲温柔的问她:“我看年年又交了新朋友,快给娘亲介绍一下吧。”
贺年年这才看着多吉和罗卜,跟柳菲菲讲起她们相遇以后的事。
……
几人陪着柳菲菲聊了会儿天,怕影响柳菲菲休息,便都散了,只留贺年年陪着。
天色渐晚,木昭寺的傍晚格外的震撼,一轮红日沉入波云诡谲的云海,浓烈像是要将整个天地都煮沸一般。
多吉去帮寺里的喇嘛做饭,慕容岁送罗卜去禅房上晚课。薛岑等慕容岁回来给他上晚课的闲暇时间,和厨房会汉话的喇嘛聊起天来。
“这山上人迹罕至,物资短缺,遇到天气不好,还道路不通,为什么不把庙搬到雪线下面去。”
做饭的喇嘛手下动作不停,仿佛有无数人问过一般,流畅的回答:“一切都是佛的旨意,佛说让我们在这里,我们便在这里。”
原本就是闲聊,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慕容岁回来的时候,就见薛岑正和人聊的起劲。上去向做饭的喇嘛行了一礼,拎着薛岑一只耳朵就走。
薛岑疼的呲牙咧嘴,讨饶道:“师公,松手,我错了。”
慕容岁被他一句师公喊的莫名暗爽,笑骂着松开手。
薛岑见他笑了,忙趁机八卦道:“我看师公也是心悦师父的,你们两个人怎么还不结道侣,再不济先订亲也行啊。”
说到此处又刻意压低声音,用手挡着嘴在慕容岁耳边说:“听说我前师公都已经再婚了,你得抓点紧,别让我师父输的太难看。”
听他提到夜疏白,慕容岁莫名烦躁。“别跟我提他。”
薛岑看他的反应,促狭道:“反应这么大,不会是我师父还念着他不喜欢你吧,不会啊,我看我师父还是挺欣赏你的。”
慕容岁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虽然还是不动声色,耳朵却不自主的竖起来:“真的?说来听听?”
薛岑倒是端起架子来:“这我一时半刻哪记得起来啊,不得学两招绝招来通通脑子嘛……”
随着二人走远,傍晚的廊道又恢复了从前的安静。
……
晚饭后,贺年年牵着罗卜的手在游廊散步消食。
这几日罗卜晚上都是跟着贺年年睡,为了防止他积食,二人晚饭后都会散一会儿步。
贺年年将他的的小耳朵用帽子兜住,又拉高他外套的毛领,直到小罗卜彻底变成一个只露着眼睛的球,才站起身,牵着他慢悠悠的走。
罗卜开口道:“年年,你娘亲醒了,开心吗?”
贺年年点头,嘴角挂着有娘万事足的笑意,回答道:“开心,我很开心。”
她又问罗卜道:“那你呢,今天开心吗?”
罗卜也点头,奈何脖子被毛领挡住,根本看不出来点头,于是用力的“嗯”了一声。“我也很开心,因为年年开心,所以我也开心。”
“那你想天天这么开心吗?”
“当然想,年年天天这么开心,我很开心。”
“那你跟我走吧,去我生活的地方,我们天天待在一起,天天开心。”
贺年年话音落下很久,也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复,她也没停下脚步,两个人继续走着。
“怎么,你不想吗?”
半晌,罗卜才迷茫的小声道:“我不知道。”
这里有师父,师兄,有达达,多吉,卓玛,还有部落里好多人和牛羊,这里有雪山,有大海,但是他还是不知道。
贺年年低头看他的头顶,说:“不知道就先别想了,等睡醒了以后去问知道的人,比如仁波切。”
罗卜艰难的仰起头,迎着灯笼温暖的光线看贺年年笑意盈盈,这次非常用力的点头。
二人继续愉快的散步。
……
夜深了,木昭寺只剩下呼呼的风啸声。
大部分房间都已经熄灯,唯有仁波切常年用来待客的禅房还留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内里传出若有似无的诵经声。
门外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敲响,诵经声停止,茶炉上壶里的水滚动翻腾起来,发出呜咽的低鸣。
柳菲菲推开门,就看见阿诺那仁波切拿起茶壶,将他对面茶几上放置的茶盏斟满,又将自已面前的茶盏同样斟满。
丝丝缕缕的水汽缠绕着昏黄的灯光,平和又安详。
阿诺那仁波切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姿势。
柳菲菲朝他行礼,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刚要开口说话,阿诺那仁波切却说:“居士来的刚好,正是茶汤最甘甜的时候,不妨尝一尝。”
柳菲菲咽下心中的话,心不在焉的喝了口,就将杯子放下。
仁波切问道:“茶甜吗?”
柳菲菲下意识点头,其实她只想着盘旋在心里的话,根本就没注意啊到杯里的茶汤是甜还是苦。
仁波切笑着说:“有人说过这茶纯净,有人说过这茶醇厚,居士是第一个说它甜的。”
柳菲菲一愣:“抱歉,仁波切,我不是故意的。”
阿诺那仁波切冲她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一碗茶汤,居士喝了或者没喝,觉得苦还是甜,都是因果,但若是原本不甜的茶,居士非要说甜,可能未必会如愿。”
柳菲菲这才明白,仁波切是在拿茶道点化她。
可那是她十月怀胎,精心爱护长大的女儿,她怎么甘心。
仁波切仿佛看出她的不甘,接着说道:“一碗茶汤,因为居士的介入,变甜了,可是如若居士一开始细细品味,说不定会发现它的馥郁醇厚。”
柳菲菲仔细琢磨他的话,突然有些激动的说:“您是说,他们本来……”
仁波切摇头,将茶盏再次推至她面前。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柳菲菲看着琥珀色的茶汤,端起来喝了一口,入口爽滑,回味甘甜。不觉嘴角露出一丝凄凉。
所以到头来,她们为女儿的筹谋都是一场空吗?
柳菲菲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勉强给仁波切行礼后,就往门外走去。
身后突然响起仁波切没头没尾的话。
“汉地有句话叫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做好自已,何尝不是计之深远呢?”
柳菲菲失魂落魄的离开,她用过的茶盏中留下薄薄一层水渍,倒映着昏暗的油灯,有些晃眼。
阿诺那仁波切微微起身,口中念叨着:“命定姻缘,三世纠葛,又怎会是轻易被左右的。”
角落里打盹的小喇嘛,被这动静惊醒,揉着迷离的睡眼,去扶仁波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