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凉王显然是没想到她能这么反问一句。
他于是便作势将簪子举起来,作势要砸。
叶青鸾倒不急了,就安安静静等他下文。
砸就砸呗,反正她那是个树杈,也不怕砸。
用一根树杈来推定这个狡猾王爷的真心,那当然是一万个值得了啊~
可是东凉王也是狡猾狡猾滴,他看叶青鸾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动的意思,他就忽然又笑了,随即攥着簪子又坐下了。
“孤王为何要砸?这是你的簪子,又不是孤王的。孤王便是个王爷,又如何能任意损坏百姓的物件儿?你还真当《唐律》是个摆设,治不了我们这些旁支宗亲?”
“《唐律》有定规,便是宗室也要爱惜民力,若有毁坏也要赔偿。重者,也要获罪。“
叶青鸾点头,“奴原本还真这么以为的来着。”
东凉王只好白她一眼,“孤王看出来了,孤王是你结识的第一个宗室。”
叶青鸾想想,却否认,“不是。连真带假都算上,您是第三位。”
前两位,自然是五娘和潆阳郡主这一对真假郡主啊!
东凉王好像还挺意外,“孤王竟然不是第一个?“
叶青鸾心说:怎么了呢?他连这个也要计较?
东凉王又看了看她,缓缓道,“……也是。不然你到孤王跟前来,竟然这么不卑不亢,还敢反过来跟孤王叫板。真是,胆大妄为,胆大包天!“
东凉王这么严肃紧张,叶青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反倒想乐。
谢谢王爷,用了“胆大包天”,而不是另外那个更火爆的词儿。
两人离着近,她的表情没能逃过东凉王的眼睛。东凉王看着她那样儿,就更是惊讶了,“哎哟,你非但没有被孤王的王威所震慑,你还想乐!”
叶青鸾赶紧咬住嘴唇,避免真乐出来。
“王威?谁呀?”
东凉王这回真气得把簪子给扔了。
不过他不是“砸”,也不是“摔”,而只是“扔”——就是那么随手一丢的姿态。
而且他也没给扔到地上去,而是就手就扔在他那坐褥上了。那褥子可厚,还金丝金鳞的,别说簪子磕碰不着,说不定还这么一摩擦之下给开光了呢!
东凉王仰面朝天了半晌,“孤王看出来了,你也不害怕了。那孤王就也不派‘王威’出来再吓唬你了……你能跟孤王好好儿说了不?这簪子是哪儿来的,你今日故意到孤王面前来演这一出戏,又是想干什么?”
叶青鸾悄然舒一口气。
终于,在东凉王这儿最难的那一个闸口已经通过去了。
她便垂下头来,“那奴就说实话——王爷慧眼如炬,这簪子的确是假的。”
东凉王皱眉头,“你从哪儿弄的?”
叶青鸾:“仿造的呗!“
东凉王翘起二郎腿来,斜眼儿又瞥了那簪子一眼,“一点儿都不像!”
叶青鸾眸子一转,“可这簪子却还是入了王爷法眼,叫奴有机会单独面见王爷了呀!那这簪子就跟那柄真的,对于奴来说的价值,差不了多少了!“
叶青鸾说到这儿微微一顿,“……反倒是那柄真的,连王府的门儿都没能进来过吧?甚至,它还流浪、蒙尘,纵为赤金,却也委顿于茫茫人世间了。”
东凉王终是一震。
“你果然都知道?!”
叶青鸾诚实地摇头,“不,奴没有‘都知道‘。奴顶多就只知道一鳞半爪。”
“……其余那千万片鳞、三个半爪,奴还要指望王爷赐教呢。”
东凉王嘴唇紧抿,眼光倏然闪烁。可见,他内心也在考量。
叶青鸾便又幽幽道,“王爷能将那簪子一眼便辨出真假来,可是王爷却为何竟没能辨出人的真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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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凉王听到这句话,悚然一惊。
他面上之前那些“荒唐”的神色全都不见。
他走过来,蹲下来,眯眼盯住叶青鸾的眼睛,“你在暗示孤王什么?”
别看东凉王的气势挺吓人的,可是这会儿的叶青鸾真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她便直接盯回去,“那王爷先给奴讲讲,当年潆阳郡主是如何回归王爷身边的呗?”
“唯有王爷赐告实话,奴才知道接下来的话,到底用不用告知王爷。”
东凉王眉毛一抖,“大胆!此事也是你该刺探的?”
叶青鸾无所畏惧,“奴都将那簪子举到王爷眼前了,王爷说,奴还用得着耍小心眼儿刺探么?该知道的,奴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奴之所以还要问王爷,无非是咱们两边对对线。若是能对上的,才能证明是准确的,奴才敢告知王爷啊。如果没对线,就直接跟王爷说了,难道王爷是个喜欢满耳朵灌假话的么?“
东凉王脱掉“面具“后,可没那么好说话了。
他眯眼打量她,“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你先将你知道的告诉孤王,孤王自己来亲自对线就是。“
叶青鸾想了想,断然拒绝:“不行!“
东凉王跺脚站起,“你好大的胆子,你不想活了?!”
叶青鸾飒爽一笑,“奴就是个小老百姓,一条命能值一贯钱?多要奴这一条命,对王爷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反倒是王爷自己的清誉才最贵重吧?——王爷难道愿意这一生都被那假人蒙蔽,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认不出来么?”
“那王爷,百年之后,又如何再去面对当年那个一舞动王心的娘子去?她信了王爷的情,她拼死生下王爷的孩子,她为了不给王爷添麻烦她宁可一个人扛下所有,甚至豁出性命去——可是王爷却竟然连她给王爷诞下的孩子,都认错了么?”
“王爷真的要从此余生都坐实自己的亲生女儿流落民间,过那孤苦无依的日子吗?”
东凉王的眼睛渐渐泛起血红。
“……孤王听出来了,你就是想说,孤王最爱的幼女潆阳她,不是孤王的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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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鸾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冲他拜了拜。
“王爷睿智。”
东凉王缓缓转身,迈着有些疲惫的步子走回坐床前去,极慢极慢地坐下。
如果说之前叶青鸾还看不出他的年岁,可这一刻,便凭他的身姿,她也终究还是知晓: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也许身子还没有那么老,然而他的心早已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