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鬟云雀小心翼翼端着茶盅进了内室,屋子里墨香缭绕,就算不用什么寿阳公主的梅花香,又或者是宣和贵妃的王氏金香,花蕊夫人的衙香......云雀也不觉得少爷的屋子有什么寒酸之处。
反而是宝二爷那边,纵然费心思做了些奇香,说到底,也不过是熏熏屋子,那其中的雅致又有谁稀罕呢?
云雀不是贾家的家生子,是她家中逃难进京,一家老小饿昏在荣国府门外,被上香拜佛归来的大奶奶给救了。云雀没念过什么书,却知道这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
她也听说过荣国府七八年前风光到不行,也见识了如今上上下下的紧衣缩食,只为维持最后的体面。自家少爷才华横溢,偏被礼数孝道拘泥在了这小小的后院里。
“少爷,刚沏好的热茶。”
贾兰放下手中的兔肩紫毫笔,连头也不转的接过茶盅,兀自斟酌着字里行间的遣词造句。百二十个字却被贾兰仔仔细细足看了三遍才罢休,等到吃茶的时候,那香茗早有了凉意。
“这茶是哪儿来的?”贾兰许久没吃过这样香的茶叶,他更知晓家中的境况,如此好茶,头一份是要拿去孝敬祖父的,若还有剩,必定要送到宝叔房里。
云雀笑道:“才宋家三奶奶送了些给咱们大奶奶,大奶奶自留下些预备待客,余下的打发我给少爷沏上,说这茶叶清心明目,少爷预备着殿试,是最好不过的东西。”
贾兰闻听此话,不但没有欢喜之色,反而犯了了愁容。
云雀自知说错了话,忙描补道:“少爷,我的意思是......你正是耗费心神的时候,大奶奶全一片好心。”
贾兰对着云雀苦笑:“你也不用解释,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今年的殿试......只怕又不能了!”
云雀脸色一白,悲楚涌上心头。
其实不用云雀提醒,贾兰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年二年的,家里为了宝叔进举,早就孤注一掷。贾兰也曾傻傻的以为,只好自己苦读用功,就算天分才华不及宝叔,但祖父也该重视自己。毕竟贾家已经许久没出过一位进士出身。贾兰几乎没头悬梁锥刺股,险些没把身子累出毛病,便是这样,更在数年前中了举人后,祖父却不准他再参加殿试。
理由名正言顺,只说好事成双,待宝叔中了举,叔侄两个一并进宫殿试,放在外面岂不是美谈?
贾兰听了贾政这番话之后就病了,整个人糊涂的厉害,吓得李纨以为儿子要随了丈夫贾珠一般。还好是邢家大姑奶奶的一剂参汤救了贾兰的命。
这转眼又是三年,贾兰只盼着宝叔能争口气,免得再拖累自己。
说起来,这些年贾兰早想着搬出去与母亲单独辟府,可就因为祖父死死的压着,母亲活的越发委屈,自己也受害无穷。贾兰不止一次的羡慕早与这个家脱离干系的琏二叔,他小时还不懂事,只觉得琏二叔傻了,竟然放弃长房继承人的位置。如今看来,不是琏二叔傻,竟是自己看不透。
当年何等风光的四大家族,如今却连个四品京官人家都不如。曾祖母在世时,人们只要提及贾家,不是羡慕就是嫉妒。而今,每逢人提及荣国府,换来的不过是嗤之以鼻的冷冷一笑。
贾兰不止一次的将这种局面归因于故去的祖母王氏身上。
没有王氏的的一味溺爱,宝叔就不会成为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大姐姐也不会因为争宠而把家里的积蓄掏空。一步错步步错,祖母王氏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把薛家姑姑送进了宫。
如今的薛家俨如当年的贾家。
薛大姑姑的妃位只离皇后一步之遥,许多人都在猜测,万岁爷驾鹤西去之前有八成要将薛大姑姑扶上皇后的位置。
毕竟,薛大姑姑蒙受着怎样的盛宠被所有人看在眼中。
当年被人呼为薛大傻子的薛蟠薛大叔,如今不傻反精明起来,借着娘娘的势力开了重振了皇商的威名。当然,薛家不敢用自己的名号辱没宫中娘娘,只任凭底下奴仆们做了商号掌柜。
王家经多年前的打压,没了能主事的男丁。好在薛夫人大发慈悲,没有忘记亲兄弟,把王家那些可怜的女儿接去养活。四大家族的最后一姓史家,也因为卷入了皇子之间的龌龊事被孝宗厌弃,如今境遇甚至不及贾家。听说为了多要些陪嫁,史家的几个姑姑表姐们已经议了几次亲事,成了京城的笑话。
......
素云的到来打破了贾兰的胡思乱想。
当年贾母病逝后,李纨心中惴惴,总怕贾家出什么意外。身边两个大丫头素云和碧月都到了婚配的年纪,李纨随性趁机将二人的奴籍都返还回去,打发她们出去自配姻缘。
素云的丈夫是个镖师,有些功夫,人虽粗,但对素云格外好。小夫妻俩倒也和和美美的过了二三年,没想到一次走镖遇上了意外,可怜素云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素云无意另嫁,她因没有子嗣,婆家又不容,无法只好仍旧投靠旧主李纨。
好在李纨虽然艰难,却也不差素云一碗饭。
贾兰知道素云与母亲的情分,故待她比别的丫鬟婆子尊敬许多。
“可是母亲那里有事?”贾兰吩咐云雀另沏茶。素云忙拦住云雀,只道:“我只说几句话就走,少爷不比忙。才老爷打发了丫鬟去告诉大奶奶,家中这次为宝二爷可以称得上是全力以赴。户部少不得要上下打点一下,叫奶奶瞧着办。”
贾兰冷笑:“瞧着办?祖父这话什么意思?主持中馈的是宝二奶奶,就算去户部打点,也轮不到母亲。”
“谁说不是!”素云苦笑,“只是老爷向来说一不二,奶奶便想问问少爷......端午的时候,宋家三奶奶送的金项圈可还在?若有便先拿出去典个二百两银子应应急。”
依着贾兰的心,他恨不得断然拒绝才好,可转念一想,如此受苦的还是母亲。
左家的小姐进门后,是管辖住了宝叔一些荒唐举动。但贾家谁人不知?宝叔是三分钟的热乎性儿,果然,那左二小姐成婚没出半年,俩人就各种小矛盾纠纷不断。
今时今日的荣国府,贾兰只能用一个“乱”字形容。就像所有没落的贵族一样,这个家未必是从外面乱起来的,多半是从里面开始腐烂。
爬满虫子的老树,满身的腐朽之气,又有多少人还愿意栖身其下?
贾兰不再多言,吩咐云雀将金项圈拿出来交给素云。
李纨看着素云带回来的项圈沉默良久,直到贾政那里又打发人来催,李纨才急忙叫素云带出去典了二百两纹银。
十月秋闱,贾宝玉“不负众望”,贾政欢喜异常,趁着这个热乎劲儿邀请了众多宾朋。可到场的寥寥无几,就是贾琏那里,也不过打发了二等管事,包了一百两银子来贺。
余下宋、邢、乾、张几家,也都只是送了礼却无人到场。贾政没的被这些亲戚们倒了一盆冷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越觉得没趣,越希望贾宝玉争口气。
宝玉日夜不得休息,被贾政逼着用功苦读。
次年会试,叔侄二人一同高中。可偏偏轮到要紧的殿试时,宝玉不知吃了什么闹肚子。
殿前失仪,那是死罪。
贾政、宝玉父子俩就算又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用这种事情做赌注。
贾兰年岁虽小,但文笔不俗,点了三甲第五十七名。庶吉士考核又评了个优,关键是有宋晨与乾觅二人帮着活动,贾兰轻松谋了个江南小镇县令的官职。临出贾府时,他只一个要求,除了母亲和几个贴心的仆人,他们娘俩什么也不带走。
贾政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立即命人哄了他们娘俩出去。
挨了贾政一脚的贾兰搀扶着母亲李纨,回眸凝视荣国府那块早剥落了金漆的匾额时,心中没有半点落魄沮丧,有的......只是枷锁尽褪后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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