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官道上,两匹红棕色的马和一头小黑驴,怪异的并行着。
“嗬,小五,你的这头驴还真是不错,这一路都没有掉过队!”
孙传德细长的眼睛,看向悍马的时候,多少还有些忌惮。但考虑到,现在他几乎已经站到李捕头的队伍里,又和胜男、侯刚一起共患难,对胜男的态度也热络起来,没有了最初的寻衅找茬。
“呵呵,还行吧!”胜男咧着小嘴笑道,“这还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从小训练,所以耐力和脚力都不错!”
“何止不错呀,”侯刚也瞄了一眼,悍马正不急不躁的颠儿着,“简直就是宝驴,哎,我听说西市的钱老板想买你的这头驴,出价都喊道八十两银子,足足抵上十匹快马了!”
“哦,还有这事儿?”孙传德也八卦的问道。
“嗐,他也就这么一说,”胜男摸摸鼻子,自家的悍马,别说八十两,就是八百两,那、那老钱也出不起呀?她见孙传德的小眼睛满是灼热,忙转移话题道:“对了,两位大哥,怎么咱们捕快还要去乡里收租呀?”
“也不算是收租,咱们就是走走过场,确保收租的安全,”孙传德无所谓的说道,“其实也是多余,呵呵,如今天下太平,你看地里的庄稼又是一派大丰收的场景,根本就不用担心有人抗租或者闹事。”
胜男听了他的话,也转头看了看官道两边的田地。的确,现在是农历六月末,按照公历换算的话,也是八月份左右,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田地里,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穗低低垂着,地里有不少农民正弯腰拿着镰刀抢收小麦。
前世看电视或者小说的时候,总有一种说法,便是明朝的灭亡是农民的赋税太重,朝廷又横征暴敛激起民变,致使明末农民起义频发,最终导致明朝覆灭。胜男对这种说法也一直深信不疑,但自从来到明朝后,接触了真正的农民,才知道其实明朝的赋税并不重,而且在纵观大明二百六十多年来,赋税没有增加反而不断的减少。
洪武年间,民赋田每亩收三四斗小麦,官田要多一些,也不过五六斗。如今的农税则比洪武年减少许多,民赋田每亩地一斗左右,新开垦的荒地三年免税。按照前世的单位换算,一升大约是两斤,一斗是十升,也就说一亩地缴纳的赋税是不到二十斤小麦,一般北方的粮食亩产在十三斗左右。农民耕种一亩地缴纳的租税,不到产量的十分之一。
再说了,赋税并不只是粮食,还可以用绢、麻、织布相抵,自纺的麻布可以冲抵五斗小麦,而一般的家庭主妇们,一个月都能纺出不少棉、麻布。这样算下来,交付的粮租便更少了。
所以,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农税对于农民来说,根本不是负担。
“就是,咱们这次出来,权当散心了,”侯刚从腰侧解下一个牛皮袋,里面装了不少水酒,递给孙传德让他灌了两口,然后自己也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奶奶的,养伤这半个月,整天趴在床上,身上都要长毛了!”
“可不,要不是李捕头亲自送来了金疮药,咱们的伤也不能这么快就好!”
孙传德故意点到李捕头的好,若有所指的笑着说。
“没错,李捕头也说啦,咱们这次不是因为自己的事儿挨打,而是为了两班的兄弟。嘿嘿,扣了半年的薪水,才不过区区一两银子。怎么比得过李捕头给的慰问金呀?”
侯刚古铜色的脸上也满是笑,十杖?小意思,自己皮糙肉厚的,再加上行刑的都是自家兄弟,哪个能下死手呀?在家养伤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呵呵,没想到李捕头这么爽利,硬是塞给家里五两银子,说是让家里多给他补补。
而回到衙门后,兄弟们更是热情的不得了,就像李捕头说的,他们三个是替所有的捕快挨打,那是多有面子的事儿。
嘿,这顿杖责忒值了,真是既得了银子,又得了面子。
“呵呵,也是!”
胜男笑得有点勉强,侯刚和孙传德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挨了两下打,估计也不会怎么样。可自己却结结实实的来了一次阶级教训,还如此的深刻。
三个人慢悠悠的说着,根本不急着赶路,渴了就在路边茶摊歇歇脚,饿了就在附近小酒馆切点牛肉、来几个大饼,就像侯刚所说的,完全是公费旅游的架势。
过来晌午,三个人才来到第一站,位于县城西南侧的柳家庄。
孙传德经常四处溜达,对这里的情况也熟悉,下了马来到一棵柳树下,用马鞭子指着一个玩泥巴的小男孩:“小子,去,把你们柳总甲叫来,就说县城的孙传德来了!”
小男孩答应一声,两只泥爪爪在身上抹了抹,然后颠颠儿的跑进村子。
没多久,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赶了来,只见他一身青灰色的短打扮,大馒头一样的圆脸上点着两个黑豆似的小眼睛,唇上留着两撇短须,下巴上还长着一颗大黑痣。
“哟,孙爷,您来啦!”
总甲笑呵呵的凑过来,偮手施礼。
“恩,今年的夏粮收了吗?”
孙传德坐在树下,摆出“钦差”的派头,问道。
“还没!”柳总甲人胖,再加上激烈运动,额头上布满了晶莹的小汗珠,他拿袖子随意的擦着汗:“刚收割了,正在打谷场脱粒咧。我和村长打算明天开始收,您看成吗?”
“行呀,县尊大人让我们来看看,你老小子可别玩儿什么花样!咱们的预备仓还空着呢,指着这次的夏粮补充,要是耽误了老爷的大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哎呀,瞧您说的。我又不是第一次收租,能耽误您的事?”
柳总甲连忙让村里的人,帮忙把三个官差的马牵到自己家,又恭恭敬敬的把孙传德他们请进家门。
“预备仓是啥呀?”
胜男第一次接触农事,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嗐,就是朝廷设立的一种官仓,用于旱涝灾害之年或者青黄不接时赈济灾民的。每个州县都要设立,而且上头有规定,像咱们梅水这样的小县,必须确保预备仓中有15000石粮食,如果达不到这个数,县太爷要摘印查办的!”
侯刚已经习惯了经常被胜男追问,两个人跟在孙传德的身后,嘀嘀咕咕的说着。
“哦,那都是用收来的租税充仓吗?”
胜男还以为电视上演的赈灾粮食,都是自府衙下拨的呢,没想到本县也有储备。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是犯人的‘义捐’,”侯刚压低声音说:“这好像是自正统年间开始的,说是犯了偷盗之罪的人,只要义捐1500石粮食便可以嘉奖为‘义民’,而这些粮食便充入预备仓!”
“哦,是这样呀!”
胜男点点头,心里却在纳闷“正统”是哪个皇帝的年号呀,唉,这个问题还是不要问侯刚了,干脆回去问魏老大吧。
提起魏良,胜男又开始胡思乱想:难道这位老大,真在老家娶媳妇了?真是的,还亏他们是同乡呢,办喜事也不说通知自己!
胜男想到魏良穿着大红礼服娶亲的样子,心里就酸溜溜的。
第二天一早,宽敞的打谷场上,孙传德和柳总甲摆开桌子,拿出土地登记簿和收租的各种工具,准备开始收今年的夏税。
得到信的附近农民们,推着独轮车,或者赶着牛车、驴车来纳税。
胜男站在桌子后面,好奇的看着前面一个梯形的木头盒子,她轻声问道:
“哎,侯大哥,这是不是斛子?”
怎么看着和粮店里的不大一样?!
“对呀,否则怎么计算重量!”
侯刚点点头。
这时,一个农民看着麻袋过来交租,核对完亩数,只见一个差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子,在麻袋上插了几下,带出几粒饱满的麦粒,这才点头让他把粮食倒进斛子里。
“嘭!”
差役随意的踢了斛子一脚,洒落了许多粮食,令胜男不解的是,交租的农民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并没有把粮食捡起来,差役也没有看地上的麦穗。
“咦,侯大哥,这不是浪费粮食吗?”
“切,不懂了吧,”侯刚伸手指着地上散落的粮食,低笑道:“这是损耗,归收租的差役所有。哎,我给你说,你看到刚才那个伙计的一脚了吗?”
胜男忙点头,“看到了!”
“呵呵,也就是现在是太平年间,他这脚留了力气。要搁着灾荒之年,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们这些兔崽子能一脚踢下来三四升粮食呢!”
“啊?还有这事?”
胜男以前看清宫戏的时候,常听到什么火耗,没想到这里还有粮耗。可看周围的百姓,似乎对这种明抢的行为,司空见惯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可不,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门道。就这一脚,那也是有功夫的,既不能踢得太明显,又不能踢少了,都是练出来的!”
侯刚颇为感慨的说道,要是生活好,谁愿意做蛀虫让人家戳脊梁骨的骂。
胜男再次表示无语,这也算是功夫?!
正在这时,村子里突然有人凄厉的嚎哭:“来人哪,杀人啦!小娼妇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