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回从一个活人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的‘悲喜’,我难以形容这个老头儿此刻的状态,那种状态……就好像是绝望和冷漠夹杂在一起,他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
但吓到我和大川的,是他的回答。
我俩震惊地望着他,一时竟没反应得过来。
这老头儿……竟然是王老太的孙子?
难道这就是早衰症?竟然能让人变成这副模样?
“进来吧……”
他杵着拐杖,把我们请了进去。
屋子里可见清贫,但也十分整洁,应该是王老太平时收拾的。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王老太的孙子,于是叫他小王。
这小王显然已经知道他奶奶过世了,可能是街道办事处通知的他。
“这个……这个是你的药,我们帮忙给你送过来。”
“谢谢。”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药,随后竟直接扔进垃圾桶。
我和大川面面相觑,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对话的感觉。
大川连忙弯腰把药又捡了出来,然后劝道:“你节哀顺变,这个是药,是给你治病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你奶奶给我们托梦,让我们务必把药送过来。”
“你还是……别让她担心了。”
此时这小王才终于看了我们一眼,但仍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突然说了一句‘死了好’。
大川震惊起来:“你说什么……”
小王看着我们,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老太太,她死了好,对于你们来说,活着是好事,对于我们来说,活着是受罪。”
我和大川相顾无言,愣是找不出话来安慰他。
有时候,安慰的话显得很虚伪。
“我吃了这个药,能变得跟你们一样正常吗?”
他自顾自地说着,然后将自己的头发掀了下来。
我们这才发现,他戴的是假发,而他的头顶没有一丝属于自己毛发,甚至可以看见头顶的一些青筋纹路。
“如果我吃了这个药,不能变得跟你们一样正常,我吃它干什么。”
“有时候人吃药,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
见他这样说,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本来我准备留下几百块钱,然后就告辞,可就在我准备掏钱的时候,我注意到电视柜上摆着一张合照。
那是一张集体合照,照片上有很多人。
其中有一个人,我竟然在另一张照片上见过。
我强忍着内心的惊讶,打消了要告辞的念头。
我问小王:“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得的?我听说你今年才十八岁,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王面无表情,靠在沙发上说道:“我也想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叫下塘村,村子附近建了一个工厂,这工厂排出来的污水污染了河流。”
“后来,村子里很多人开始生病,开始以为是小病,谁知道到了后面,变成了器官衰竭,他们生下来的孩子,要么养不活,要么基因突变,患上了早衰症。”
“你们看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我只有十八岁,却有八十一岁的容貌,你们爷爷恐怕都比我年轻。”
大川皱眉道:“这件事没人管吗?”
小王摇头:“报警了,工厂关了,老板逃去国外,追查了二十年也没抓到人,谁来管村子里这几十户人啊,几万块钱就打发了。”
“很多人都已经死在了村子里,有些人离开了村子,还有一些后代死在自己前面的,没处可去,只能继续生活在村子里。”
“我们家里面,我爷爷死得最早,然后是我爸和我妈,他们生前拿着那几万块钱赔偿款,在最后几年里拼死拼活地干活,存了些钱,才买下这房子,给我和老太太留下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不然,没处可去。”
小王说了很多话,随即便有些疲惫,甚至有些大喘气。
他的病,估计已经是晚期了。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我问他。
“打算?”他笑了:“哪有什么打算,哪有今后,我的器官已经老化了,肠道没办法消化吃的那些东西,吃了就想吐,要不是老太太逼着我喝点粥,我根本不想吃。”
“现在老太太走了,没人再逼我吃了,也挺好。”
“等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我和大川已经没有安慰的必要了。
我走到电视柜前,把那张合照拿了过来。
小王和他奶奶也在这张照片上,我指着照片上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个女人,问小王:“你认识她吗?”
他点点头:“当然认识,整张照片上除了她以外,要么是下塘村患器官衰竭的人,要么是下塘村患早衰症的人,我也在这里面。”
“这个女人叫梅芳,她也算是我们下塘村的人,但她没有得病,因为她一直在外地上学,很少回家,后来她大学毕业以后,据说是嫁给了一个企业家,然后就成了阔太太。”
“可能是因为她也是下塘村的人,所以她对我们很好,有时候逢年过节会派人给我们送些礼品,谁家需要钱,她也会慷慨解囊,大家都很感激她,因为她是唯一愿意管我们的人。”
“这张照片,就是三年前的时候,大家一起拍的照。”
大川拿过照片,仔细看了一眼上面的女人,很快,他也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谁。
“这个女人……我在何孝天家里的全家福上看到过。”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这是何孝天的老婆。”
我点点头,这的确是何孝天的老婆。
我问小王:“这个梅芳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是指她自己的家人。”
小王摇头:“她家里已经没人了。”
我皱眉道:“难道也是病死的?”
“不太清楚,但应该不是病死。”
小王回忆了一下,说:“之前听我家老太太讲过,二十年前芳姨的父母还比较年轻,好像在城里有亲戚,然后就去了城里打工,那几年很少回下塘村居住。”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芳姨的父母就没怎么染病,加上后来工厂的事发生以后,她们就更不敢回村子里来住,后来过了很多年,芳姨的父母才离世。”
“除了父母外,她还有个亲大哥,她亲大哥倒是染了病,也是器官衰竭,早早就死了。”
听完小王说的这些,我沉思了片刻。
接着我又问道:“她大哥的年纪比她大很多吗,年轻人应该会在外上学或者工作吧,怎么也染病死了?”
小王摇头:“大多少我不知道,老太太没讲,但说起来也是芳姨她大哥活该,老太太说她大哥那时候不学无术,不上学也不工作,就指着芳姨的父母养。”
“芳姨的父母心疼这个儿子,老两口就一直在外打工,挣的钱就有儿子。”
“然后芳姨她大哥整天在村子好吃懒做,也染了病,听我家老太太说染得很严重,没几年就死了,死在芳姨父母前面。”
我问:“梅芳她大哥叫什么名字?”
小王:“梅大军。”
接着我还想再了解一下这个梅芳,但是小王所知的也不多。
于是我问他,有没有见过梅芳的儿子。
小王说他没见过。
“你觉得梅芳的儿子,有没有可能器官衰竭,或者有早衰症?”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小王回答得倒是很果断:“不可能,芳姨自己都没得这两个病,更不可能遗传给她儿子,我对这两个病很了解。”
“最开始的村民们,之所以会器官衰竭,是因为工厂排出来的那些污水带有很多化学性的东西,这些东西污染了大家的饮用水,导致大家器官衰竭,并且改变了人体内的染色体,导致基因突变,所以他们的后代患上了早衰症。”
“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器官开始衰竭,就拼命想要给自己留个后代,有些没取媳妇的,想办法也要让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
“之前听我家老太太说,有些人为了传宗接代,又找不到人生孩子,就会把自己治病的钱,拿去买。”
最后两句话,听得我和大川瞠目结舌。
我多嘴问了一句:“买什么?”
小王:“女人。”
我叹了口气,没再问了。
那些落后的思想,愚昧的思想,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