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乡亲们朴实归朴实。
但在他们的血液中，也流淌着一股坚韧...而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韧性，才让陕北乡亲们在千百年的苦寒生活中，血脉始终得以延续。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
这种坚韧，这种韧性，其实有些时候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倔”。
而且还是死倔死倔那种！
现在推行的教育方式，整个陕北都是一样的。
久而久之。
这里的乡亲们也就习惯了：天一亮，家里的老人起来随便熬点糊糊，然后，大人把迷迷瞪瞪、瞌睡不已的孩子从被窝里拖出来。
随便拿张烂毛巾给他擦擦脸。
让他喝上一碗糊糊，或者是塞给他一个杂面馍馍，就算是吃了顿早餐。
接下来便是让家里的娃背上书包，一脚就往学校那边踹！
这倒不是家长们真个希望自家的娃，能在村办小学里，学到啥真本事。
而是将他们打发到学校去了之后，大人才好腾出手，去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
娃娃么！
不就是从家里，赶到学校去混时间的嘛...家家户户都一样。
因此。
陕北的这些家长，天天把孩子赶到学校去，其实多半并不是出于什么受教育、学知识的目的。
而是一种惯性，是一种生活习惯...就像男人尿完了之后，必定得打个哆嗦一样。
他们才不会去想：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学校去？
更不会去想，究竟要想让孩子学到什么程度...听天由命吧，孩子真要是一块学习的料，他自己就能学好。
如果不是那块料，也就算了！
没看农村里这些受苦人，有几家的孩子，是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的？
如果非得要说有的话？
农村人多半会把它归类为：这种孩子，人家是文曲星下凡，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咱家那娃娃...不行。
所以。
如果用传统教育方式教出来的孩子，无论他有没有出息？生产队里的那些社员家长们，是不会怨谁的。
他们通常只会选择认命...
但如果...孙平安真要采取他这种新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式去对他手底下的学生们施教？
这么做的风险，确实很大！
且不说上级教育主管部门，会不会紧急叫停，会不会因此而严厉惩罚孙平安？
就说乡亲们这关，他就很难迈的过去！
比如：孙平安手底下的学生还和以前一样，还是老样子的话。
恐怕那些家长，就能为他们自己的无能找到借口了：看看，我家的娃平常多聪明、多伶俐？
现在居然连公社的初中都考不上？
这肯定不是我家娃娃的问题，这绝对是孙老师在那里胡教瞎教，才导致我家的娃成了这个怂样！
可以预见。
如果孙平安，真要将他的新式教学理念付诸实施，到时候遇到那种实在是教不出来的笨学生？
他们的家长。
真有可能会把所有的罪过，全都怪罪在生平安身上！
毕竟。
要让一个人反省自身的不足、或者是自身的错误，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要是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卸到别人身上的话...这可就简单多了不是？
由于以前没考虑到这一层关系，现如今被叶小川点出来了之后，孙平安心下不禁有点惶然...
沉默半响。
连续抽完三支烟之后，孙平安‘呼’地将烟屁股，狠狠摁进搪瓷盘！
“即便以后会遭埋怨、甚至会被学生的家长打上门来砸锅摔碗、哪怕被他们指着鼻子骂...我，我也认了！”
只见他满脸决然。
“100个学生里面，哪怕能出一个技术过硬的工人，哪怕能有一位学生，能进...不管是国有、还是集体企业里面去当管理干部！”
“真要有几个娃能有点出息，哪怕我因此而受再大的罪，那也认了！”
孙平安说的非常坚决。
“我的梦想，是让村里的孩子能有点出息，能摆脱农村这种苦寒日子，别像他们的父母辈一样一代接一代的受苦。”
“叶小川同志，我能不能请求您？”
孙平安抬起头，直愣愣的望着叶小川。
“我想请求你，给予我一点支持、让我能为了我的梦想而去努力！哪怕就是死...只要能培养出，哪怕仅仅几个，稍微有点出息的好学生！”
“就算有一天我突然死了，我想...临走的时候，我的脸上，也是带着笑的。”
“决定了？”叶小川问。
孙平安回答的坚决：“决定了！无论以后我将面临什么样的指责与谩骂，我都无怨无悔！”
伸手拍拍，一副慨然赴死模样的孙平安的肩膀。
叶小川淡淡一笑，“放松些，别摆出这副凛然就义的架势...事情还严重不到那一步。”
见对方脸上显露出一丝疑惑。
“其实你这种教学理念，我还是很认可的。”
叶小川解释道。
“农村孩子们绝大部分的时间，其实基本上是用来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
既然。
他们对于书本上的知识不是特别感兴趣，而且即便他们要想好好学书本上的知识，其实，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就能完全掌握得了。
那么剩下的时间和精力。
让他们好好学习一些机械原理、学学一些关于经营管理方面的基础理论，这也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啊？”
自己多年的心血，终于得到了别人的认可，尤其是得到了在脂米县地界上，混得最为风光的叶知青的认同？
孙平安眼眶里，顿时弥漫出阵阵雾汽。
“叶，叶知青同志。”
此时的孙平安，激动的双手直颤，“您是说我这种新式教育理念，是切实可行的？”
叶小川点头，“嗯，绝对可行！而且利于陕北乡亲、是有利于那些农村孩子们的。既然如此，我没有理由不支持。”
孙平安立马双眼放光，“那...公社教育办，还有县里的教育局那边，您替我挡挡...？”
“挡什么啊！”
叶小川笑，“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了！何必要摆到台面上去说呢？
区区一座村办小学而已。
姥姥不爱，舅舅不疼的...你以为上面闲着没事，真就有闲情雅致，去盯着你们窦家仡佬村的那所破小学？
你试试去申请经费，看看人家记得你那所学校不？”
听到这里孙平安，一下子明白过来：
整个官庄公社有17个大队。
每一个生产大队，基本上都有一所村办小学。
而窦家仡佬大队的村办小学，在这17个大队的小学当中，已经是属于设施最差、师资力量最弱，入学学生最少的学校了。
上面哪有心思去关注它？
会哭的娃娃有糖吃，教学成绩突出培养的初中生、高中生最多的那种先进村办小学，才是公社教育办干事的心头肉。
而像窦家仡佬这种学校。
淹没在茫茫学校海中，完全寂寂无名，真还没多少人记得有这么一所小学...
按照叶小川的意思就是：
孙平安想实行他的新式教育理念、新教育方法？
闷头搞就是了！
何必想着去走流程、何必非得跑到公社教育办去打招呼呢？
只因这种事，其实说起来真很微妙的。
如果孙平安的新式教学，确实能把他们村里的娃娃给培养出来，给培养好？
到时候。
公社教育办肯定会组织人手下去考察，对孙平安的教育方法进行考核、验收。
如果万一失败？
教学质量并没得到显著提高，学生们的各项技能也就那样了....这事儿，恐怕不用人家公社教育办出面，窦家仡佬村办小学，它自个儿都会进行整改。
既然如此。
官庄公社教育办，又何必多此一举，又何必来多操这份闲心呢？
如果按照孙平安的打算：
事先向教育办报备，向教育办的干事打个招呼，说自己要准备怎么怎么搞了？
这性质，恐怕就完全不一样了。
——既然辖区里的小学，创新型的、总结出来了一种新式教育法？
而且这事，已经明确通知公社教育办了？
那么。
官庄公社教育办的干事，是不是必须得对此进行可行性研究，论证。
推演这种所谓的‘新式教育法’，大致会达成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公社干事会对此展开深入研究、探讨。
并且将利弊汇总之后，上报脂米县，然后接下来，自然又是一套审批流程...
等这些东西搞完了，只怕黄花菜都凉了，那还施行个屁呀！
所以叶小川的意思就是：
先干。
然后在实施的过程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不断将这套新式教学法完善、改进。
这东西既然没有先例，可供孙平安或者是叶小川进行参考、对比。
纯属摸着石头过河。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去公社里嚷嚷呢？
不嚷嚷人家公社教育办的干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万一失败？
公社干事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这个嘛，是属于窦家仡佬小学里的、啊...极个别民办教师的个人行为。
是这位无组织、无纪律的民办教师，他擅自更改教学大纲，啊...在私底下、实验性的搞搞这种新式教育法。
等我前去了解相关情况之后啊，再向领导您...好好汇报。
巴拉巴拉...
一通太极拳打下来，这事不就过去了？
但如果真像孙平安那样，只要跑到公社去先打招呼...这事儿啊，它的性质就不同了，而且需要走的审批流程，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这事，要想处理起来真的很奇妙！
只是孙平安受制于他的身份，受制于他的见识有限，有点不懂其中的门道而已...
反正。
最终孙平安在叶小川这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实行他心心念念的、新式教育理念的曙光。
正当他还想和叶小川商量商量：到底三十里铺大队这边，能给予他多少资金、和物资上的支持的时候。
叶小川摆摆手：“我个人认为，实行新式教育理念的事情，可以稍微缓一缓...这事，也不是急在一天两天的事，对不对？”
听到这话？
心思缜密的孙平安，倒也回过未来：叶小川这是在暗示自己，在实行新式教育理念之前。
孙平安得替叶小川，将谢五科这个眼前的难题给解决掉！
以作为双方之间的交换条件。
对此，孙平安倒不排斥...毕竟天底下的所有事，其实仔细拆卸其内核就会发现：
除了父母对子女的爱，可以称得上是无私之外，其他的哪不是彼此相互利用，相互交换？
更何况。
人家叶小川同志。眼下遇到的难题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疥疮之藓而已！
要是没有自个儿，叶小春川最终一样能把这事情给解决掉。
但如果在这件事情上。
孙平安出了力的话，那换回来的回报，可就属于孙平安他这一辈子的最大心愿和执念了！
“啪——”
事情谈定，两人击掌为誓：
叶小川授权由孙平安出面，全权代表叶小川，去和谢五科进行谈判。
如果事情能得到顺利解决的话？
作为回报，叶小川将会发动自己的人脉，把白家沟与三十里铺大队的联办学校，与窦家仡佬小学进行合并。
从而组建成一座规模相对比较大、教学科研设施比较齐备，生源也比较充足的综合性村办小学。
而对于那些来上学的学生？
他们如果还是想按照以前那种教学方法学习，只去专攻语文数学的话。
那么学校，也会充分尊重这些学生的意愿，给他们单独开文化班。
这部分学生的上学、和放学时间保持不变
而对于那些愿意一边学习文化知识，一边学习实用技能的学生？
学校也会给他们提供相对优良的教学环境，以满足这部分学生的需求。
不仅如此。
考虑到应该有不少学生家长，会对这种新式教育法，保持一种谨慎，甚至是排斥的态度。
所以以后合并之后的学校。
会向选择文化课，与实际技能并修的学生，每个月提供9元钱的生活补贴！
但学校会要求选择文化课、与实操技能同时研修的学生住校，每个星期，只有星期天才会放一天假。
而且对于这部分学生。
考虑到他们的学习任务，更重需要学习的各项技能实在是太多，所以学校给他们放的寒假、暑假的时间，会明显缩短。
不过。
相信有了每个月9块钱的生活补贴，这块极为诱人的优惠条件当诱饵？
孙平安和叶小川都相信：恐怕会有不少农村学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学习实用技能，与文化课并重的新型教学模式！
一个月9块钱啊。
这可真不是个小数目。
要知道，这些学生的家长，哪怕作为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里出工？
他一个月所挣的工分净值，其实还不一定值得了9块钱！
可现如今倒好。
社员们送自家娃娃去学校念书，不但能学到文化，而且还能学到实用技术不说。
人家学校，居然还每个月给9块钱的生活补贴！
像这种好事儿，天底下打着灯笼上又能哪找去？！
两人把事情商量好了。
瑶妹给端来洗脚水，大家简单洗漱一番，随后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