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堡主的疑惑也是任汝德的疑惑。
两束目光齐齐看来。
冯蕴道:“家传。”
涂堡主点点头,“里君有此神物在手,为何不自行打造,以换取更大报酬……”
这个时代任何技艺巧术都要拜师才能学到的,木匠、铁匠、医术,样样如此。
世家大族搜罗各种能人异士,也个个捂住袋子,生怕被别人学了去,这女郎却如此大方,确实让在场的人惊讶……
包括任汝德。
他领冯蕴来涂家坞堡,本想卖个人情,和冯蕴走得更近。
至于涂伯善借不借,卖不卖,那就与他无关了。
没有想到冯氏女有备而来,一下子拿出这样的神物来获得涂堡主的赞赏。
任汝德倒没有认为这是冯蕴的个人能力,只认为是许州冯氏的家底厚,于是明白了萧呈为什么要联姻冯氏。
冯蕴很平静,好像没有看到周围男子或探究或惊讶的眼神,轻松一笑,“普通匠人拿着图纸,也不一定制得出来,但涂家坞的匠人,一定可以。”
她给了对方极高的恭维。
两个匠人脸都红了。
其中一个道:“当年老叟的恩师在世,就曾说过此类神器,可惜老叟从未见过,钻研多年,一无所获……”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他的师父,这老叟抬袖就抹眼泪。
“利器问世,大大节省了人力。精耕细作,才能出好收成,里君功在千秋啊……”
老匠人激动的样子让涂堡主都说不出话来。
坞堡说不缺人,也缺人,同宗同族的,因为干活分配不知要闹多少矛盾,打多少架……
省了事,就是省了麻烦。
“好,就这样定下。”
在那两个老匠人激动的目光里,涂堡主当即拍板,和冯蕴合制农具。
冯蕴提供技艺和图纸,他们提供匠人和材料,成本均摊。
并且涂家坞堡出售给冯蕴一批锄头、犁、耙等铁制农具,还有粮种、菜种等物资……
双方都很满意。
涂堡主刚松一口气,冯蕴突然开口。
“签订文书前,还有一件事,要先说清楚。”
涂堡主心叫不好,脸上还保持着微笑,“里君请说。”
冯蕴道:“堡主也看到了,我一介女流,来往贵坞多有不便,因此,合制农具坊,要开在花溪村。人手,由贵坞和我长门,各出一半。”
涂堡主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坞堡内很多东西都不为外人所知,更不想外传。
冯氏女却不藏私的?
涂堡主很是犹豫,但冯蕴很快就用一句话,说服了他。
“涂氏一直没在祠部注籍士族吧?旧朝办不到的事情,新朝大有可为。以涂堡主的实力,走出堡去,为民生百姓多做些实事,何愁不得认可?”
这话的分量堪比方才的木牛水车。
涂家坞堡靠着老祖宗的基业和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暂时在腥风血雨的朝代更迭中,保存着势力,可一代比一代衰退也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他们占着涂山,时间长了就像山大王似的,族中子弟渐渐脱离了世家的认知,在朝廷也没有注籍为世家……
管他新朝还是旧朝,
如果他涂伯善做到了让祠部认可,那就是名正言顺,光宗耀祖了。
冯蕴毫不意外涂堡主会答应,等他让人写下契书,双方在上面押上手印,这才揖礼,又道一声。
“堡主为人爽快,小女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还有?
涂堡主的眼皮猛跳几下。
他看出来了,这个冯氏女看着柔弱温善,骨子里精明得很,半点不肯吃亏。
平白提供神器出来,肯定还要捞点什么回去才甘心。
“里君说说看。”
冯蕴看一眼门外的堡众。
“我想向堡主购买一批武器。”
涂堡主:……
这女郎如何说得出口?
一穷二白空着手来,要这要那,还要武器?
果然女子短视,也不怕把路走窄了……
冯蕴看他为难的样子,莞尔,“同样,我不让堡主吃亏。”
涂堡主捋胡须,“里君是说?”
冯蕴扫一眼竖着耳朵倾听的任汝德,淡淡道:“制利兵,须好铁。眼下的锻铁以生熟灌炼多层积叠而成,我有一个更好的法子,可以去除夹杂,练出更好的铁,自然可制神兵……”
单单听到这里,涂堡主已经激动得心跳加快了。
每一个坞堡,农耕是常态,可堡众武装起来的战斗力才是保住坞堡百年不衰的屏障。要不然,涂家坞里也不会养那么多匠人,搞研制堂了。
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不吃就是傻。
涂堡主甚至从座位上起身,站起来朝冯蕴揖了一礼。
“里君有此本事,涂家坞莫敢不从。”
双方敲定了时间和细则,再次签下了契书。
这一次,是涂堡主亲自将冯蕴送出堡门,看她驴车去得远了,这才返身,兴奋地回去告诉涂夫人。
“我涂家坞,要发达了。”
离涂家坞远了,敖七才不满地问:“女郎何故将好处给姓涂的?”
方才他在坞里一言不发,别人只当他是冯蕴的侍卫,没有多想,敖七也尽职尽责,当个部众。只是,他眼睁睁看冯蕴手握这样过人的技艺,却找一个坞堡合作,又是心疼又是疑惑。
冯蕴一笑,“这是合作双赢。”
敖七很不认同:“女郎分明可以与朝廷合作,便是献给大将军,也可以得到更多。”
冯蕴一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敖七以前不生活在安渡郡,不了解他与涂堡主有什么渊源,想问什么,看冯蕴合着眼,一副很累的样子,又闭上了嘴。
而冯蕴的想法当然不会告诉他。
裴大将军是她眼下的倚仗,但他背后的晋国,却不是。
未来,她也不知道裴獗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翻脸……
总得给自己留一手,才好周全。
而涂家坞堡……
前世她被裴獗从中京送回安渡,因为惧怕李桑若的大内缇骑司暗杀,惶惶不可终日,当时也是任汝德带她上了涂山。
是涂家坞的堡主涂伯善收留了她。
在等待萧呈来人接她回南齐的那段时间,她在涂家坞住了整整一个月。
涂伯善没有像安渡郡那些人一样,将她视着裴獗的弃妇,而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涂家堡其他人的品性也算纯良,他们不是乌合之众,有家学的底子,敦厚仁善,涂堡主的夫人更是一个温和的妇人,看她以泪洗面,像长辈似的心疼她,每每回忆,常让冯蕴想到过世的阿母……
一个月的情分,值得。
涂夫人,更值得。
当然,她这么做除了还恩情,还是存在别的心思。
乱世当前,结交一些坞堡势力没有坏处。
她未来的打算也是向坞堡的方向靠齐,有农田耕种,就有粮食,有了粮食就能养更多的部曲,养部曲就得更好的武器……
一切都得从头来,慢慢来,直到有自己的势力。
要不然,一张美丽的脸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红颜薄命”四个字,牢牢刻在冯蕴的脑海,她从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