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为何尹南雪成了薛丞相的二太太?”马车穿过平遥大街,车厢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飘了进来,疏桐听着尹南雪和白攸宁的故事,感慨万千,却又迫不及待地要去听接下来的故事。
“后来的事,我也只是听说。”白攸之道。
对一些人来说,四年太短,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晃;对另一些人来说,四年太长,仿佛是一生一世。
白攸宁走后的日子,尹南雪的生活依旧继续着,只是她的好像心被带走了一块,无论如何再也填补不起来了。
那些日子对她来说,仿佛是度日如年。
她变得深居寡出,偶尔看看书、做做女红。
父亲远在衮州,母亲身体不好,无法在衮州一同生活,一家人分隔两地,仅靠思念维系着微薄的亲情,她和母亲在京都相依为命。
一日,父亲因疑似克扣巨额地方税,被督察院官员弹劾举报,不日要押往京城审查。
初听此消息,尹南雪有如五雷轰顶。
父亲向来廉洁守正,爱民如子,怎么可能做出有违品性之事,可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固然她再不相信,也不知做何办法。
听闻此案重大,不仅交由御史府,皇上还命当朝右丞薛克前往主审。
有求于人怎好两手空空……尹南雪花费巨金,自珍宝阁购置一镶金白玉红珊瑚,带着贴身丫鬟冒昧前往相府。
相府大门恢弘,她犹豫再三,鼓起勇气叩响了门扉。
一小厮开门,自内向外探了探,问道:“姑娘来这相府所谓何事?”
尹南雪道:“我乃衮州少司马之女,前来拜会丞相。”
那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番尹南雪,问:“可有拜帖?”
“没,没有拜帖。”尹南雪摇头,“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丞相,烦请你通报一下,相信丞相一定会愿意见我的。”
“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没有拜帖,是不能见丞相的。”那小厮为难地说。
“罢了,我在此处等他吧。”尹南雪无奈地摇头,谢过小厮,站在了相府门前巍峨挺立的石狮旁。
天色低沉,浓云密布,黑幕似的压将下来,让人喘不过气来。没过多少光景,大雨瓢泼似的下了起来。
“小姐,我们改日再来吧。”那丫鬟抱着镶金白珊瑚,劝道。
“不行,爹爹处境危险,晚一日这危险便增添一分。”尹南雪倔强地摇摇头。
“那……那我们先去那屋檐下躲躲吧。”那丫鬟指着相府的屋檐道。
“也好。”二人一路小跑至屋檐下,望着几步开外暴雨纷洒的世界,心中感慨万千。
两个时辰过去了,大雨依然畅快淋漓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苗头。
尹南雪向远处眺去,隐隐约约看见驶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在相府门口停下,车夫跳下车子,从身旁拿来一梯凳,架在马车口,恭敬地迎接车上贵人下来。
只见那人鬓间有几缕白发,以一黑色长冠冕将头发高高扎起,五官分明,线条笔直,颌间留着短短的发须,内衬红色长衫,外套黑色敞口大衣,佩环玉腰带。
尹南雪有些恍惚,二人在眉宇之间有一种相似的气质。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年长的白攸宁向他走来。
“小姐,那想必就是相府主人,当朝右丞了。”丫鬟提拉着她的衣袖,小声说道。
尹南雪回过神来,顾不得大雨匆匆向丞相走去,行礼道:“冒昧打扰丞相了,我乃衮州少司马之女,父亲一生廉洁,除了俸禄之外未曾拿过一分一毫的钱财,不可能贪污的,求丞相明察。”
旁边的车夫见这陌生女子突然奔向丞相,下意识地保护右丞,推开尹南雪。
“欸,无妨。”右丞制止车夫,拉住了即将被推搡倒下的尹南雪。
“此处大雨瓢泼,我们前一步说话。”薛克没有意识到正抓着尹南雪,带着她向屋檐处避雨。
至屋檐,他仿佛想起什么,连忙放开尹南雪,道:“姑娘你大可放心,如若你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做过,我一定还他一个清白。”薛克恢复了往日威严大山般的气质,不疾不徐地道,“适才我已去御史府查过案宗,有几个缺漏之处还待细察。你回去等结果吧,有何证据,欢迎呈到相府。”
尹南雪被薛克一番正直的言语打动,没曾想丞相是如此秉直之人,她猛的想起来自己的丫鬟还抱着一尊镶金白珊瑚,送礼一事让她有些不自在:“多谢丞相,那我先回去等结果了。”
被打湿的尹南雪好像一朵娇艳的蔷薇,额间一抹水珠好似天然的宝石,镶嵌得她楚楚动人。
薛克的眼神迅速地撇过那尊珊瑚,露出一抹不轻易察觉的浅笑,冲尹南雪点头,径直入了府。
五日后,有关衮州少司马克扣贪污巨额饷税一事在御史府开庭审理。
堂上,御史府执掌官面色含混,他拍了拍案板,道:“贪污一事你还有何要解释的?”
“回大人,卑职从未克扣过任何军饷,求大人明察……”尹南雪的父亲身穿白色囚服,没了昔日的光彩,跪在地上,声色恳切地说。
“还不坦白召来,上夹板。”执掌官愤愤道。
“等等,大人似乎过于草率了。”薛克正襟危坐在身后,对执掌官的断案似乎感到不满。
“是……”执掌官敛头道。
“这案宗上写着,送往北疆的二十万军饷,经少司马签名审核后发往军中,你最后一次见到银两是何时?在何处?可有亲自审查过?”
“回大人,有的。廿二十那天,师爷同我道衮州发往北疆的军饷已经收齐,请我确认,我便同他一起去了银库,一一做了清点,还是我锁上的门,第二天也按照计划由衮州军押送。”
“可有人证?”薛克追问道。
“银库的看守、我的军爷……众多人皆可为我作证。”少司马俯首道。
“去,唤证人。”薛克道。
师爷是个比少司马年长约莫二十岁的长者,他步履蹒跚地上堂,毕恭毕敬地道:“回大人,小的可以作证,少司马说的句句属实。”
“如何证明此二人不是串通一气,联手偷运军饷?”执掌官道。
“那运送军饷的军队,可有查过?”
“查过了,没有少司马所说那支军队。”执掌官道。
“这样一来,便有两种可能”薛克冷静地分析道,“其一,少司马使人冒充军队,看似按照流程运走了军饷,实则暗度陈仓,将军饷据为己有;其二,有人觊觎这肥厚的军饷,冒充运军饷的军队偷走了它。”
“可是……交接军饷前需要核验,假军队如何骗过审核,顺利接走军饷呢,卑职以为……第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执掌官对右丞道。
“判案能光靠‘你以为’吗?”丞相面无表情地质问道,执掌官只感觉背后冷飕飕的。
“大人,我确实仔细核验过了符物和单子,确认他们便是运送的军队,方才将军饷放心托付给他们的!”少司马着急地说道。
“如此说来,如若不是你,很有可能是军中人作案了。这样庞大的队伍行进,路上肯定有人目测,张贴告示,寻找证人。”薛克道。
“也只能如此了。”执掌官摸了摸额头涔涔的冷汗道,“那今日便先退堂,待寻到证人再做进一步打算。”
退堂后,尹南雪拦住了薛克。
“丞相……能否让我见一见父亲。”尹南雪憔悴的眼眸下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我太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薛克沉思了一会,末了道:“好,我带你去。”
薛克的贴身侍从暗暗吃了一惊。若是寻常,铁面无私的右丞一定会拒绝,而他此次居然答应了。
薛克那时以为,或许是尹南雪让他想起了他的女儿薛宝扇,如果有一天他身陷囹圄,宝扇大抵也会绝望伤心,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见到父亲,这大概便是尹南雪此刻的心情吧。
可事情的发展逐渐超过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
几日后,在衮州不远的荒郊外,一柴夫称见过那支运送军饷的军队,向西北军营去了。
衮州权知军州事觊觎军饷,偷天换日的计谋也不攻自破。
衮州少司马沉冤得雪。皇帝发现了这位在地方上尽职尽责的好官员,提拔至京都做侍郎,尹南雪一家终得团聚,也算是因祸得福。
父亲升任侍郎后,同右丞有了许多政务上的往来。尹南雪逐渐习惯父亲前往相府参政、拜会。
年宴,薛克更是邀请尹南雪一家同去相府庆祝,二人渐渐熟络起来,薛克惊讶地发现,他同尹南雪虽隔着几十年华,却有很多相似点与共同的爱好。
暗地里,他们有了书信往来。
书信有时很短,一句:落花有意随流水,长寄相思。
有时候很长,洋洋洒洒讲了近日的见闻、心情何挂念。
这份牵挂不远不近,一直在那里,却又好像永远无法走近。
尹南雪想起了白攸宁,太像了,这一切都太像了。有时候尹南雪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对薛克的喜欢,是否因为那眉宇间的几分相像,可薛克平淡又呵护的书信,他的关怀,却又让她清楚地感觉到,他何白攸宁不一样。
可他业已有了家室,甚至有了小不了自己几岁的孩子……
天知道她是否注定要白头到老。
中元节那天,尹南雪邀请薛克出门游玩。在一棵纷扬的桃树下,她向薛克吐露了心声。“我原以为此生不会再主动……”尹南雪低头道,“不知何缘故,可我若是不说,我怕此生后悔。我已经……后悔过一次了,这次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问个清楚:薛克,你能娶我吗?”
“我。”薛克一口气哽住了,“心动是真,无奈也是真。你可曾想过,嫁给我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我知道,流言蜚语于我而言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
他们还是成亲了。
婚事从简,尹南雪失去了穿大红嫁衣的机会,只坐着一驾小轿,穿粉红色嫁衣,自偏门入了相府。没有酒席,没有祝福。
有的只是……大太太徐娘的哭闹。
大婚日前薛克同大太太徐娘争吵过,徐娘心痛说道:“薛克,我及笄之年便嫁你,原以为你会好好待我……可没曾想这一把年纪了……你居然又娶了个太太。”
“徐娘,我会待你和从前一样。也希望你同南雪好好相处。”
“事情既已如此,谈何一样?只要她在,我们便回不去。”徐娘任泪水留下,不顾仪态地说,说罢决然而去,合上了房门。
……
自尹南雪嫁入薛府,京城的流言蜚语便不曾断绝过。众人不明白尹南雪正值桃李年华,只比相府大千金薛宝扇长了不到十岁,其父曾任地方少司马,如今更是提拔做了京官,虽不能同相府相比,却也是家境殷实,不愁吃穿,那么多良夫佳人,为何要嫁给一个老头。
而在这段感情中,自在与否,只有南雪和薛克二人知道。
“老夫少妻”引来不少闲言碎语,更有过分者在相府后庭院的白墙上嘲讽性地写下:“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尹南雪得知此消息后,只是漠然地走到后庭院,用水将这些肮脏的话语浇个干净。
这是她义无反顾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