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在宛县生活过一段时间,不过,小人祖籍在河南南阳。”孙掌柜干笑了笑,接着道:“说起来,小人离开家乡多年,其实也怪想念的,也该回去看看了!”
甄钰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回去就不用再回来了!还是落叶归根的好,你说呢?”真是个老奸巨猾的老滑头,还想留下卷土重来的退路呢!想都别想!
孙掌柜有些失望,但也不敢不听,只得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
甄钰紧逼着道:“明天就走,我会派人送你们去码头坐船,陪着你们一直到沽口。如果明天之后我还在上京城中看见你,那时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是,是,小人不敢!”孙掌柜颤了颤,忍不住抬袖拭了拭额头上的细汗,终于死心放弃了。
“现在,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甄钰冷冷道:“带我的人去城北那家纤云坊,把那边的账本给我搜出来!”
“……是……”到了此时,还由得他不答应吗?
甄钰立刻命人押了孙掌柜的出去,自己和甄克善在屋里等候。两人的心都忍不住怦怦的乱跳,收铺子是小事,放印子钱才是大事!
“哥哥,这件事,咱们怎么跟娘说啊,你说,该不该告诉爹呢?”甄钰的手指无意识的玩弄着腰间的挂饰。
“都先别说,等我查清楚了再说吧!”甄克善轻轻道。
甄钰突然抬头,认真道:“哥哥,地下钱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无赖泼皮,你确定你能查得到?”
“我自有办法!”甄克善笑了笑,望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直望得甄钰别扭的别开头去。
“哥哥!”甄钰有些羞恼,“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甄克善轻轻笑出声来,说道:“钰儿,二哥没想到钰儿这么能干,那姓孙的叫钰儿整治得大气也不敢出!钰儿,你可真是——”
甄钰心里微微泛起一丝苦意,前世虽然只活了十五岁,可自打记事起就是母女两个相依为命,颠沛流离,每当她女儿家的身份有暴露的嫌疑,母女两个就不得不搬一次家。人情冷暖,世情百态,她见过的,多着了!如今重活一世,她更是格外的珍惜这条命,步步小心,处处谨慎,孙掌柜这点花花心思,她要收拾起来有什么费劲?
“哥哥,你,你会觉得钰儿心地歹毒吗?”甄钰抬起水汪汪的一双杏眼。
“怎么会!”甄克善不由失笑:“钰儿你想到哪里去了!那姓孙的是活该!哼!钰儿你这么能干,以后轻易也不会叫人欺负了去了,二哥心里只有高兴的,怎么会那么想呢!”
“那就好!”甄钰放心的笑了笑。甄克善是她的亲哥哥,她不愿意自己的形象在哥哥心里变得糟糕。
兄妹两个花了一晚上时间,将纤云坊和玉霞记一共六名掌柜和所有的伙计们都召唤在一处看守着,一个个分别问明了口供,天蒙蒙亮时,兄妹俩就着铺子里打了个盹,然后回府跟甄夫人禀报。
兄妹俩对甄夫人只细禀了玉霞记和纤云坊的事,关于沈姨娘放印子钱的事暂时没有说。
这已经足够甄夫人生气的了,她冷笑道:“沈芸霜母女俩一穷二白的进甄家的门,几年的功夫就盘下了那么大两家铺子,还做起来没本的买卖,可真是好算计!”
甄夫人命王妈妈去了一趟玉玲珑馆跟沈姨娘交涉。王妈妈直接将孙、吴两位掌柜的供词和那两本秘密账本放到她面前,让她把两家铺子的地契房契和伙计的合约或者卖身契都交出来。
沈姨娘大吃一惊,抵赖不肯,反而还说这是甄夫人找人诬赖自己,王妈妈气得不得了,不卑不亢说道:“姨娘不交也可以,夫人还有几句话让奴婢转告给姨娘。夫人说,那铺子本来就不是姨娘该得的,姨娘这几年想必赚得也不少了,花掉的银子夫人也不问了,但这两家铺子和剩下的银子是务必不放过的。姨娘不交的话,那么这账本、这些供词姨娘说说是交给老爷好呢,还是交给官府好?”
沈姨娘气得几欲吐血,恨恨的瞪了王妈妈半响,终于灰白着脸色,颤颤抖抖打来体己箱笼,将房契地契和掌柜伙计的合约、卖身契、银票等拿了出来。看着这些可以东西,沈姨娘那是挖心挖肺的不舍,递出去时脑子里猛然一闪,忙又缩回手盯着王妈妈道:“我把东西交给你了,可是万一你们仍是告诉了老爷怎么办?王妈妈,我要夫人给我写个东西保证。”
王妈妈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嗤”的笑道:“姨娘不是在说笑话吧?夫人是什么人,岂会陪姨娘玩这种把戏?姨娘若是不交,老身这就走便是!”
“等等!”沈姨娘慌忙出声,事已至今,根本由不得她讲条件!
沈姨娘依依不舍将手中的物件递给王妈妈,眼睁睁的看着王妈妈拿着走了,忍不住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临走前,王妈妈还笑着同她说了一句:“这些银子,我会按照账本对上一对,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头还要请姨娘解惑!”把她气得更要吐血。
管家权没有了,生钱的铺子也没有了!存下的银子也没有了!她的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没着没落起来。
所幸,她还剩下一样东西……
沈姨娘冷冷一笑在心底自我安慰,她长长的舒了口气舒缓心中的憋屈气闷,却不知她那剩下的一样东西也已经摇摇欲坠了!
过了四五天,甄克善终于自万宝地下钱庄看到了沈姨娘交易的票根,但地下钱庄有地下钱庄的规矩,甄克善能够看到一眼已经费了许多曲折的关系和银钱了,想要拿走那是万万不行的!
可是,这件事的真实性已经得到了确定。
甄克善便与甄钰做下了套子,从自以为精明的阮妈妈那里下手,沈姨娘听到风声,加上这段时间一直不顺,心中一慌便想要趁早结束这档子事,就在阮妈妈声称回娘家看生产的侄儿媳妇出门时,甄钰叫人悄悄的在她的包袱上做了手脚,阮妈妈刚出二门,被斜横里过来一个粗壮仆妇用力一撞,不但本人跌倒在地,包袱也松散了甩出去老远。阮妈妈尖叫着不用人帮忙捡包袱,却不知甄钰和王妈妈等早已等候多时……
甄夫人震怒,这一次再也没有留情面,将阮妈妈和包袱里的东西直接送到了甄老爷面前。
甄老爷气得差点晕过去!
他能不晕吗?这种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他非得告老还乡不可!探花郎出身,清清白白努力拼搏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他肯办事,性情公允,稳重踏实,是皇帝尊敬器重的臣子,是翰林院、御史台清流文人们敬仰的目标,在同僚中形象很高,入阁封相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果这件事情出来了,他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人们质疑的对象,到了那时,他还有何脸面立足于朝廷之上?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一个做了一辈子好人的人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在众人眼里就成为不可饶恕的对象,因为大家将他当成完美的代表,不允许他的身上有一点点的污垢。有了污垢,他们会失望,会觉得失去了神圣的某种东西,然后,便是群起的讨伐和攻击。
撇开这些不说,单单是放印子钱这种行为,也是甄老爷万万不能容忍的!
甄老爷怒不可遏,命人将沈姨娘唤到了正院,又把刘姨娘也叫了来,将仆妇儿女屏退,喝命沈姨娘跪下,将那放印子钱的票据狠狠的砸到她的脸上,睁大着眼瞪着她一字字道:“沈芸霜,你自己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事!这些年你当着家还缺少钱用吗?如此丧尽天良的事你也做得出来!沈芸霜,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沈姨娘看清面前的字据脸色惨白,放声大哭恳求甄老爷原谅,甄老爷听她一味恳求自己原谅,却半点不提自己的错处,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的羞愧之心,怒火更甚,沉着脸怒叱不已。
甄夫人见了便向刘姨娘悄悄使了个眼色。
刘姨娘是三个姨娘中最出挑美丽的,而且性子温顺,当年刚进府时颇得甄老爷看重。可是自从沈姨娘进门后,她没有强大的娘家做背景,地位低微,哪敢跟有沈氏做后台的沈姨娘争什么斗什么?沈姨娘背地里三番几次威胁警告之后,刘姨娘吓得几乎破了胆,老老实实龟缩在自己的院子里过活,连光鲜的衣裳首饰都不敢穿戴,更不敢在甄老爷面前主动露脸显好。
如今,沈姨娘显然已经彻底翻不了身了,又有甄夫人的意思,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她性子好温顺不错,那也不表示她可以任人欺辱没感觉!
“沈姐姐,你快别哭了,当着老爷和夫人的面——你这样子叫老爷怎么好做呢?沈姐姐,你快给老爷认错吧!”刘姨娘好心好意的柔声劝道。
“你闭嘴!”沈姨娘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刘姨娘居然也敢落井下石对自己说三道四,心头的怒火“轰”的一下直冲脑门,她扭头恶狠狠的瞪着刘姨娘吼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样说我!”
甄老爷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一般的瞪着她:他从来不知道、从来没想过,那个明快爽朗、简单善良的沈芸霜沈妹妹,竟有这样一副脸孔!
“住口!”甄夫人面沉如霜,霍然起身上前扬手就给了沈姨娘一个耳光,气得道:“刘姨娘一片好心劝你,当着老爷和我的面,你就敢这么对刘姨娘,背地里还不知嚣张跋扈成什么样!沈大娘从前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老爷,老爷,你看看夫人,夫人她——”沈姨娘心中怒极,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满是泪痕凄楚无比望着甄老爷。
甄老爷心中厌恶之极皱起了眉头哼道:“夫人这么教训你还是轻了的,你还好意思说!看来这个家,我真是太不了解了!”
当着他的面,她居然就敢喝斥刘姨娘,就敢告夫人的状,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如果她顶着这一张红肿的脸和红肿的眼眶去找自己,自己会怎么想甄夫人?想起从前无数次沈姨娘以退为进或者旁敲侧击明里暗里的告状,那里头,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甄老爷心中划过深深的失望和愧疚,沈氏,难道也不知她的本性吗?难道连沈氏,都在骗自己?
“老爷,老爷,婢妾好歹为老爷管了这么多年家,好歹替老爷生了两个女儿,老爷,您可不能不管婢妾呀!”沈姨娘见甄老爷不为自己做主,换了个话题又哭道。
甄老爷绷着脸冷冰冰喝斥道:“不要再提管家两个字!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把家交给你来管!如果不是,恐怕还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芸霜,你怎么能,怎么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这种昧着良心的钱,你怎么能要呐!”甄老爷痛心疾首长叹。
沈姨娘心里一阵一阵发凉,她万万没想到甄老爷竟会将她扁的如此一文不值,自己那么多的功劳,母亲对他的救命救济之恩,他统统都忘记了,都忘记了!
沈姨娘抬起头,目光怨愤而不甘,当初,如果没有她母亲沈氏,他说不定早已葬在哪个乱坟岗子里了,哪还能享受高官厚禄、还能在这儿端起老爷架子来骂她!
他当她沈芸霜好欺负是么?忘恩负义之徒!
“放印子钱怎么了?别人能放为什么我就不能放!”沈姨娘嚯的站了起来,冷笑道:“你以为我管家那么容易吗?里里外外都要打点,府里这些管事妈妈们,哪一个嘴里没有三言两语的?我不时常给她们点甜头,她们能好好做事吗?还有外头的应酬,我是个没银钱的穷妾,跟那些夫人太太们在一起时,我能穿戴得太寒酸吗?去别人府上做客,给仆婢的赏钱能少吗?不然别说我没脸,便是甄府又何来脸面!可是这些哪一样不要钱?这些都不能从公帐上走,就那几个月例银子,还不够给广恩寺香火、不够买一根钗呢,我不想法子弄钱,能怎么办!”
沈姨娘几乎是吼了起来,手指一指甄夫人,厉声道:“可是,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下点银子开了两间绸缎庄,这个女人都要从我手里明着抢走!又有谁为我说过半句公道话?老爷你变了,你糊涂了,被她牵着鼻子走,你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是我的错!”想起最近的倒霉事,沈姨娘又呜呜大哭起来。
“别把你自个说得那么无辜,这些年我不管事,这么大的府邸你当着家,你敢说你一个钱都没捞上?就穷成这样了?你自己要跟人攀比、要出风头、要满足自个的虚荣心怨不了旁人!至于你那两间绸缎庄,这件事我本来不想惊动老爷,沈芸霜,既然你自己说了出来,少不得咱们就当面说开。”甄夫人望了甄老爷一眼,盯着沈姨娘,目光沉静,缓缓说道。
如果不是为了让甄老爷安心,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愧对沈氏母女、忘恩负义,她才懒得跟沈姨娘这种人多言,她也配!
沈姨娘已经后悔,只是话已经说出口,哪还有她后悔的余地?沈姨娘又悔又气,眼巴巴的看着甄夫人将纤云坊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让王妈妈去取物证。
“不必了!”甄老爷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凉,喃喃道:“不必取什么物证!沈芸霜,这都是真的对不对?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夫人!”
这就是他从小在一起的邻家女孩,那个善良、爽快的女子。甄老爷从来没想今天这样震撼过,他打心眼里信任的、尊敬的,他认为美好的,统统颠覆了。
“你做这些事,婶娘她知不知道?”甄老爷捏紧了拳头,用尽了力气一字一字问出了这句话。如果,如果沈氏知道,如果甚至,甚至暗中支持,他该怎么办?
“哼!”沈姨娘冷笑:“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甄大哥,你变了,你不再是从前那个甄大哥了!如果没有我娘,你能享受到今日的一切吗?你的妻子本来应该是我,是我!我委屈做妾,为了一点银子你们夫妻就这么联合起来对我,甄格非,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
甄老爷脸色灰白,绷着的脸上毫无血色,身侧的手紧紧的握着,骨节泛白跳动着青筋,他的身体忍不住轻轻的颤抖起来。
这个世上最难办的就是欠别人的人情,最最难办的就是欠别人的这份人情你根本怎么还都还不起!
别的且不说,只说那年他高烧不退,沈氏冒着雨连夜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将陪嫁仅剩的唯一一对银镯子做医药费,苦求了小镇上的大夫赶来替他治病,大夫说,如果再拖上两个时辰,他就算不死,也会烧坏脑子。沈氏听到这话欢喜得双手合十连连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当时就发誓,如果将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他一定会当她是亲生母亲那样孝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