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霏霏。
这是乔简再醒来时看到的风景。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砸下了一个大大的水摊,然后成流淌下。她倏然坐起,眼前似乎还是悬在半空中搅动的水柱,秦启困在其中,窒息、扭曲直到奄奄一息。她鼻腔里也都是血腥味,秦启的、纪楚的,耳畔是小物惊叫的声音:乔简,救我!
泪水成了无法控制的兽,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她忘不了秦启当时困在水柱时看向她的眼神,本该是巨大痛苦,可他的眼神柔和,哪怕是隔着汹涌的水流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情;她也忘不了小物被带走时的惊慌,他还是个孩子,就算平时再装的有多小大人他都只是个孩子。
抬手掩面,手背刺痛了一下。有人推门进来,紧跟着惊呼,“你别动,都回血了。”
有只手伸过来,将她的手压了回去。
乔简涨涨抬眼,先是看见了丁小龙的脸,微蹙着眉头,眼里尽是些担忧,再看见的是四周通体的白,就像是眼睛里下了雪,哪还有秦启和小物的影子?鼻腔里的不是血腥味,是消毒水味,淡而浅,像是钩子似的勾住了她飘忽不定的神经,告诉她,这是医院。
乔简很希望丁小龙告诉她一切都是场梦,她不过就是被窗外的雨淋了风寒,没人丧命,没人生死不明,没人被掠走。
“我为什么会在医院?”良久后她问,开口时嗓子嘶哑,疼得很,只是她记得后背被酸雨大面积烧伤,现在动起来反而察觉不到疼。
丁小龙在她床边坐下,看着她,“是一个叫雀央的人送你来的医院,然后打电话给我,要我好生照顾你。”
雀央!
乔简麻木的神经终于被刺激一下,她一把抓住丁小龙的手,“他现在人呢?还有秦启怎么样了?”
“他说纪楚的仇没报,他不会让秦启丧命。”
乔简听了这话后,眼泪又是一颗颗砸下来,手指抖得厉害。当时在车库里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纪楚的手机抓在手里,手机那头的声音挺好听,他以为是纪楚,乔简说,雀央,求你救救秦启。
她不知道自己在车库里撑了多久,只记得她一直在抱着秦启,他的体温一直低于常人,但那时,在她怀里的他冷得像冰。
可是她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就感受不到他了,哪怕他的体温是那般冰冷,但也是他的温度。同时她又不敢太用力搂紧他,她怕他疼,虽说这些年来他受过很多的伤。
如果没有住在一起,她不曾瞧见他身上的疤痕,深的浅的,长的短的,每一道都在诉说着他这些年来所历经的残忍。他们的世界,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生者赌着命生,死者赔着命死。
“你的外伤都被雀央医好了,之所以送你来医院,是你需要再吊几天营养针。”丁小龙拿手里只苹果,抽出纸巾一下下蹭着苹果表面。
“我得去找秦启。”乔简说着就要拔针。
丁小龙压住她的手,“听说捕星司的雀央是一顶一的神医,他说能治好秦启就一定能治好,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再说了,雀央的意思是并不希望你去打扰他。”
“可是——”
“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一下发生什么事了?你和秦启为什么会受伤?小物呢?”
乔简蜷起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久久没有出声。她不是不想告诉丁小龙,只是如果让她再复述一遍当时的情况,她保不齐就会崩溃。
丁小龙等了半天不见她说话,叹了口气,“好吧,你不说我也不问,欣欣很担心你的情况,又在不停地问小物哪去了,我只能随便先搪塞个理由给她。”
她好半天点点头,这样也好。
午后雨未停,淅淅沥沥地像是扯不断的线。
乔简昏昏沉沉间做了好多梦,梦里有秦启,有小物,又看见大团白雾将他俩包围,她拼命寻找,喊破了嗓子。蓦地睁眼时,床边坐着的不再是丁小龙,而是宵衍,他心疼地看着她,抬手轻抚她的额前发。
她怔怔地看了他大半天,然后喃喃,“是蓬莱界的人……叫司幸的,他抓走了小物。”
宵衍不再如以往似的嘻嘻哈哈,目光跟脸色一样沉重,他说,“我知道。”
乔简有片刻的怔楞,然后微微支起身子,“他杀了纪楚。”
“我知道。”
乔简坐了起来,脊梁骨挺直,盯着他,“他把秦启伤得很重。”
宵衍语气低沉,“我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清楚?”乔简的呼吸转促,见宵衍眼里愈加黯淡,她不可置信地摇头。
他不想瞒她,而且聪明如她想到这一点是早晚的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干涩地说,“你听我解释,我当时只想让司幸来对付秦启,可我没想到他的目标是小物,我——”
一记耳光掴来,他的半边脸被打红。乔简近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打完后手指都在颤抖,她眼里燃了怒火,又染了悲痛的凉,“ 那你现在来做什么?炫耀你的本事?”
“我不是——”
“你和秦启有那么大的仇吗?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宵衍,在这之前,不管你是多吊儿郎当,我都会觉得其实你骨子里是有善恶之分的,你有你的清高也有你的底线,秦启说你目的性太强我从不相信,我愿意去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宵衍。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可真是瞎了眼那么信任你,小物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忍心?”
宵衍知道这个时候说太多都没用,他也没法让她真正相信自己是不愿伤害小物的。丁小龙这时打水进来后瞧见这一幕,没上前但也没离开,就站在门口。
乔简看上去很激动。
宵衍不想过度刺激她,起身道,“我和秦启注定了两不信任,也注定了生死相争,但我从没想过去伤害小物,是,我承认,我对小物的确有点私心,我是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可如果代价是伤害他,那我宁可什么都不要。”
乔简刚才那一巴掌下去已经没了力气,她低垂着眼不再看他,“滚。”
今年西川早春多雨。
纪楚没有立坟刻碑,雀央于霏霏春雨中将纪楚的骨灰洒进了运河,然后他立在船头,任由那条船跟着纪楚的骨灰走了好久。
秦启看不见他的悲伤。
可从他沉默的背影里看懂了一件事:雀央深爱纪楚。
雀央告诉他,纪楚这一生杀的异能者太多,他不忍仇家糟蹋她的墓地。然后又跟他说,纪楚原本可以等到内伤恢复,她为了你能违抗捕星司的死命,也为了你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不怪她。秦启,我用了两个昼夜帮你恢复保你性命,不是要你领我这份人情,只是提醒你,那个叫司幸的欠了纪楚一条命,你要帮她拿回来。
秦启醒来见到雀央后第一句话就是,乔简呢?
雀央说,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女人愿意为你生为你死,你是不是会认为这人只有乔简?
后来秦启才知道纪楚出了事,死在司幸手里。
他缓慢起身,看着窗外不大的雨点,道,司幸欠我的,我统统都会讨回来。
雀央将窗子推开,手伸出窗外。
雨落在指间,冰冷,就像当时纪楚在他怀里的温度。他收回手,说,你的血冷,所以你每次控人时都能控制血流速度,但我要你恢复常人的温度,反其道而行才能进阶你更大的能力,只是你从没习惯常人的温度,一旦血液变暖,你会痛不欲生。
雀央给了他一只小壶,他打开,冲鼻的味道就令他皱了眉头,“酒?”
“对,酒。”雀央说,“我虽然恢复了你血液的温度,但还需要你靠它来刺激温度,这酒就是催化剂。只是你第一口酒下去就会形同车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秦启说,再痛不过生死,无妨。
入了夜,雨势竟大了起来,气温像是一度回到了年前,雨水打在身上透着彻骨的寒。
傍山公路,一辆商务车急速行驶。
路旁的光亮很弱,像是豆蔻大的萤火虫,树枝在风雨中摇曳,刚冒出的嫩叶架不住大雨的蹦打,落了不少在地面,再远处是黑魆魆的山,如巨人的影子,一团团。
拐弯时,一辆跑车倏然出现,像是划破长空的闪电,两束远光灯一直追到商务车的车尾,很快就反超,一个甩尾横在了公路中央,商务车一声凄厉刹车,被迫停靠。
司幸微微眯眼,能拦他的绝不是普通人。
果不其然,是宵衍。
他下了车。
雨在车灯的灯束中簌落,他没撑伞,伫立在风雨之中,颀长的身影孤傲坚决。在见到商务车停靠后,他缓步上前。借着微弱的光,也顺势看清楚了车内的情况。
小物竟被司幸像是宠物似的关在笼子里,许是怕他跑了,手腕和笼子间还拴着手铐。小物蜷缩在笼子的边缘,眼睛里都是惊怕。
这一刻,宵衍竟心若刀割。
耳边似乎是小物在他身边蹦跶来蹦跶去欢快的声音,他问他,宵衍叔叔你能教我撇飞刀吗?宵衍叔叔你说我长大以后也能挺厉害吗?宵衍叔叔……
他跟小物认识的时间并不长,相处的时间其实也不及秦启多,他以为他对这孩子不会有太多感情,至少如果跟他的目的相比,他认为自己能忍下心利用小物去做些事情。可是,当他知道小物被司幸抓走,尤其是今晚,当他亲眼看见司幸是怎样对待小物的时候,愤怒、心疼、紧张等等的情绪如张大网,缠着他勒着他的呼吸。
他从没想过,他会对一个孩子起了恻隐之心,为此,他一直在追着司幸的行踪,他不是杀者也不是接引使者,要追踪一个异能者并不容易,而且,还是有心要躲着他的异能者。
认识他的人都知他宵衍风流倜傥,从来都是女人巴着他,哪有说他主动上门去巴着一个女人。他巴着乔简,从第一眼见面到现在,哪怕知道她心里的人不是他。他不知道喜欢她什么,年轻漂亮?比她年轻漂亮的大有人在;有个性?这个社会不缺有个性的人;那么他迷恋她什么?
他说不上来,只知道看见她笑他就开心,看见她皱眉他心情也是阴郁一片。他承认自己贱,她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形同是一鞭子抽他心上。她没看他,但就是那般失望,比杀了他还难受。
有些目的想要达到,注定要泯灭良心,他以为自己风轻云淡,可面对乔简时他不行,面对小物时他也不行。
“司幸,四处躲藏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宵衍冷冰冰地盯着司幸,强压着恨不得一个飞刀扫过去刺穿他心脏的冲动。
司幸手里拿着伞,却没撑开,拄着伞柄,也任由自己被大雨淋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车子,笑了笑,“我拿了宵公子想要的东西自然要逃了。”
“怎么你也知道他是我的东西吗?”
“只是你想要的,所以是不是你的还就另当别论,现在,他是我的。”
宵衍微微抿唇,“你找你来只是为了对付秦启。”
“没了秦启你才方便对这孩子下手吧。”司幸隔着雨雾盯着他,笑得阴森森的,“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精细,可不凑巧的是,有皇能力的异能者你想要,我也想要。怎么办?只能看谁先下手为强了。”
宵衍眯了一下眼睛。
“甘江海和成亦军那两个叛徒,不但偷走经年书,还私藏皇能力者,所以即使你同室操戈也算是为组织除害。只是宵衍,你瞒蓬莱界瞒得可真是滴水不漏啊,怎么,难道你也有背叛蓬莱界之心?”
“皇能力者?笑话,他是个异能者不假,但左右不过是个孩子,这么小你就能看出他是皇能力者了?”宵衍讥讽。
司幸轻轻叹了口气,似无奈,“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这孩子将死人复活,还真能被你这一两句话给骗了。”他转了转手中的伞,伞面的雨珠四溅,很快又落满了一层,顺着伞尖成流滑落。“有这种皇能力的人千百年来只出过两人,这个孩子就是第二个,难得之人当然要为蓬莱界所用了。”
宵衍哼笑,“是为蓬莱界所用还是为你所用?”
“你这是怀疑我?”
“你出尔反尔没杀掉秦启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相信你了。”宵衍话毕,将早就攥在掌心的飞刀蓦地掷出,嗖嗖穿过冰雨扫过冷风。
司幸飞快躲闪,以为刀子会死咬着他不放,不曾想拿把刀直射前挡风玻璃,锋利的刀尖穿透皮椅直射后座上的笼子,只听铮地一声响,刀刃竟断开笼子的铁条,十分精准地切断了拴住小物的手铐,小物的手得到解放,笼子松了,他顺着裂口掰开铁条,从里面钻了出来。兴奋地朝着宵衍大喊:宵衍叔叔!
“这孩子叫你叔叔,真是有意思,如果他知道你有心利用他,你猜他会怎样?”司幸说着就开始反击,从黑伞中拔出长刀,手一挥,瞬间就连劈四刀出来。
下雨天,司幸更难防。
那四刀成了能杀人的水花,朝着宵衍切了过来。宵衍迅速朝后翻身,利落躲到车后,那片片水花竟将跑车的车身生生切出四道裂口。司幸见宵衍躲过便快速挥刀,水花不断切来,刀刀扫过车身后,车子已经被切开了大半个车身。
宵衍动作利落,迅速卸下发动机盖挡在身前,脚步极快朝司幸冲去,随后用力一扔,发动机盖就裹着劲力和雨水飞向司幸,司幸急忙提刀,一个生猛砍下,发动机盖就被劈成两半。
可发动机盖只是虚枪一晃,否则两半的分身必然会咬着司幸不放。就在司幸劈开之际,一杯匕首就已近在咫尺,他惊呼,匕首擦过了他的前胸,随后一个调头再刺向司幸。
匕首来势汹汹,又没有发动机盖那么大的目标暴露,暗夜中,司幸被那匕首连刺了好几刀,一身黑衣破开了洞,糊着血,狼狈得很。
司幸情急之下赶忙筑起水墙,那把夺命匕首被水墙挡慢了速度,可是在穿过水墙后速度再次变快。这是司幸没料到的事,硬生生被那匕首刺穿了肩膀。他咒骂,真是个令人讨厌的能力!
他连连躲闪,可无论用刀挡还是躲到障碍物后面全都无济于事,那匕首很显然是冲着夺他性命来的节奏。宵衍在那边又甩过来一把飞刀,这一下,两把刀子左右开弓上下不让,司幸躲得来眼前这把就防不住身后那把,一时间显得吃力。
宵衍从车上将背包扯下,里面竟明晃晃的数十把飞刀,每一支都渗着寒气,锋利强韧。他道,“我的能力已经进阶了,如今只要我瞄准你的心脏,我的飞刀就一定会刺入你的心脏为止。”话毕,他将背包朝空中一扔,那数十把飞刀习呼啸着刺向司幸。
一声巨响,令宵衍微微一蹙眉头。
眼前水花四溅开来,遮住了宵衍的视线,很快水花落下,再瞧他所有的飞刀都被困在悬空的水柱里,飞高一尺水柱就升起一尺,飞低一寸水柱就降低一寸。
司幸身上有伤,自然是被激怒,他朝着宵衍厉喝,“你想诛杀同门?宵衍,我可不是甘江海之流,你杀了我你也别想活命!”
“同门?”宵衍全身湿透,但眼睛里的光灼烈,“如果你背叛了蓬莱界呢?”
“你想指鹿为马?”司幸咬牙,“你以为蓬莱界会信?”
“只要你死了。”宵衍一字一句,“死人不会说话,所以你觉得蓬莱界会不会相信?”
“就凭你?别忘了,我在蓬莱界的级别比你高!今天,我就要为蓬莱界清理门户!”
宵衍笑了,“我倒是觉得,蓬莱界该是时候调整一下人员级别了。”话毕,他手指用力一弹,落于指间的雨珠竟也成了武器,朝着司幸射过去。
司幸见状一脸嘲讽,“狙击手什么时候开始效仿我的技能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学得不伦不类。”他以刀去拦,可不想那些水珠竟在冲力的影响下撞击着空中砸落的雨点,雨点和雨点之间的撞击成了一股巨力。
这股力量不是朝着司幸去的,因为宵衍很清楚雨水伤不了他。所以,那水珠穿成的力量冲向路边的树干,只听咔擦一声,树干被拦腰截断,砸向悬空的水柱,水柱被巨力一冲就现出了缺口,数十把飞刀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一下子抓住时机直飞出来。
朝着司幸而来,刀刀冲心。
他大怒,伞在手中飞旋,雨水成了骤风,雨势开始大了。
宵衍只觉得脚底下有微微地颤动,一旁的山坡上开始滚落数块碎石。宵衍暗呼不好,就见司幸又及时筑起水柱重新将飞刀锁住,然后狂笑一声,单手一挥,山坡上的雨势瞬间增大,他控制了雨水,利用雨水的冲力令大片的泥水流滑落。
一时间地动山摇。
那辆商务车就在山坡之下,跟着轰隆隆的泥石流下涌而左右摇晃。
宵衍再也顾不上被困的飞刀,快步冲到车前,一个纵身就进了车子,在泥石流即将淹没车子之前用力将小物从车中推了出去。他也想紧跟着逃脱,却见司幸另筑起一道水柱将车子顶翻,瞬间,厚厚的泥土石块吞没了车子。
车子被冲到了山路边,下面是不见底的悬崖,车子滑出路的边缘,一头栽了下去。
“宵衍叔叔!”小物惊叫。
说时迟那时快,小物惊叫声刚落下,一条铁链就横穿冰冷夜雨,如长剑如劲风,铁链一头冲着悬崖而去,紧跟着整条链子被倏然拉紧绷直,又是引擎响,铁链慢慢后缩,再看那辆翻下路边的车子竟被一点点拉了上来。
那铁链的另一头挂在另一辆车子后面,又有人不请自来。
司幸微微眯眼,想要看清楚车子的主人。
那辆车被拖到安全地带,前方的车才停了下来。泥石流将车子裹成了粽子,甚至破裂的前挡风玻璃都被糊得死死的。
有人下了车。
黑的夜,白的衣,那人撑了把伞,伞也是黑色的,融于夜色之中,唯独他身上的白,似阳春白雪,落于大雨中的一束梨花。
司幸的脸色骤然一紧。
那头小物猛地蹦高欢呼:秦启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