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边月洞门里走进一伙人来,领头的正是陆三郎。
沈琦沈理登时便松了口气。
小栋哥发觉不妙,立刻大喊道:“肉票!把肉票都抓起来!看他们敢不让咱们出去!”还特地叮嘱道:“别忘了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
众黑衣人闻言纷纷抓起沈家人,匕首架在颈项间,与外头来人对峙起来。
小栋哥看到有黑衣人揪起蒋氏母女,沈琦要扑过去,却被他亲儿子扭住胳膊架刀在脖子上,一步步往后拽着远离那对母女。
小栋哥这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小桦哥这会儿反水。
不过想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们手上都是有人命的,那些人还曾特地让他们杀过官员,小桦哥不光杀的人最多,还曾杀过一个知县呢!
这就是投名状,他们就算回家了,也难逃律法制裁。
只有宁王登基了,他们手上那些人命才会一笔勾销,非但无过还有功。
那边还在僵持着,小栋哥已悄悄往后退了。
宗祠他原就熟悉,这次布这个局还曾特地来看过,知道跑出去的路。
外头,还有他们许多人,出了宗祠,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趁着这些人纠缠在祠堂里,外头的人动起来,大掠松江!
这次沈家是拿不下了,但至少还能抢上大笔金银,不能空手回去。
沈家,他还会回来的……
沈家,就是他的,就是他的!
趁人不备,小栋哥转身就跑。
然没跑两步,忽的背心一凉,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踉跄向前,想着逃出去,逃出去会好的,可到底是跌倒下来。
他趴在地上,喘息艰难,只看见一双粗布鞋走到了他身边,又是一疼,那人当是拔下了插在他背后的利刃,又揪着头发将他翻转过来。
他就眼睁睁看着那没着袖子、布满疤痕的胳膊伸过来,干净利落的切开他的喉管……
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
因沈家宗房、三房、四房、九房都在办丧事,一眼望去,满目素白,即使坐在距离不算太近的鸿运客栈,也能遥遥听到那些僧道金铙铜钹苇管竹笙之声。
沈瑞望着窗外,坊间虽有几处店铺宅子带着明显的火烧痕迹,亦有挂白的人家,但总体来说大多铺面都在开门经营,街上人来人往,与往昔并无太大不同。
比起上次“倭祸”之后满目疮痍的情景,那真是好上太多了。
说起来,都要感谢眼前这人,只是……
沈瑞收回视线,叹了口气,道:“您急得什么?太冒险了。如今各地都在戒备着。”
他这刚到松江没多久,就被陆三郎请来了这边,还是太引人注意了。
若是等他这边事儿安排得差不多,往陆家道谢时再相见,就毫无痕迹了。
对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满脸褶皱,身形佝偻,说是百岁都有人信。
那人张口却是声音洪亮,丝毫没有老态:“没有急事也不会这会儿来找你,就是怕路上找你让人看出端倪,才拖到这会儿。”
他顿了顿,忽正色道:“阿山可着性子,下手没个轻重,我已罚过他了,你多包涵。”
此人正是九头蛟的大当家,沈瑞的亲生舅舅,孟聪。
沈瑞忍不住揉起额头来,叹道:“这事儿从根子上论,真得谢谢康四当家。他那些行事,虽是……总归是为了沈家好的。”
就是手段太血腥了些,把几位上了年纪的族老都吓病了,便是沈琴这样年轻的也连着做了多日噩梦,私下与沈瑞说,陆三郎做事是真利索,就是心太狠了,以后打起交道来还是要防备一二的。
沈瑞却没法与他说,哪里是陆三郎想那般,那是穷凶极恶九头蛟的手段,只怕陆三郎也被吓个够呛。
自山东开海后,九头蛟便暗地里同陆家合作,明面的海贸、暗地的走私统统都有。
陆家山东的联系人是陆十六郎,松江这边便是陆三郎,而九头蛟方面则是孟聪的心腹四当家康阿山。
陆家并不知道孟聪与沈瑞的关系,只知道在登州时沈瑞曾与九头蛟孟九当家达成协议,用朝廷水师战舰帮着他在内讧中占了上风,成为大龙头,独霸了大明往倭国的海路。
之后大明往倭国去的船只都由九头蛟保护,抽一两成份子,水师对九头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是朝廷都能帮孟大龙头,又有沈瑞从中牵线搭桥,陆家自没有什么惧怕的。遂这么多年一直合作下来,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次陆家商船回来松江,同样是康阿山带着船队混在其中,准备在松江采买一番。
恰恰,就遇到了沈琦的管家来求援。
都是海上挣命的汉子,下手狠辣自不必提,尤其康阿山最是知道朝廷对通匪刑罚有多重,更勿论还可能涉及从逆,便毫不留情的将喊出投降话语的沈源、勾结歹人的琼哥儿、小榆哥统统杀了,宗祠里那些鄱阳湖水寇更是一个不留。
事后统统推到那些水寇身上,这仨沈家人就从同伙变成了受害人。
沈家此次大张旗鼓办丧事,也是为了掩盖一二。
只是小栋哥、小桦哥的事宁藩那边知道的人太多了,是不可能瞒的。
好在小桦哥杀了小栋哥,还在歹人刀口下救下了沈理和沈流,后来又领着冒充陆家水手护卫的九头蛟协助官兵剿灭了外头劫掠松江的鄱阳湖水寇,算是戴罪立功。
又有幼年被绑、母亲妹妹落入敌手被胁迫等因素,想来小桦哥的性命当是能保全,亦不会以从逆论罪牵累五房。
而小栋哥虽罪无可恕,但沈珹沈珺都不曾从逆,反而揭发立了大功,宗房非但不会有罪,还能有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小栋哥的尸身已被仵作验过又记录在案,允许家人领走。宗房领了便在公共坟地埋了,并没有入沈家祖坟,这次办的也只是沈海丧事。
小桦哥则被关在府衙大牢里。当然,有沈家在,他也不会受罪。
“阿山与我说了,小桦哥这小子真是天生吃海上饭的啊,”孟聪眼里放光,笑道:“没事儿,要是朝廷判他死罪,我就用人将他替出来,往后跟着我,我看没几年就能给九头蛟作当家的了!哈哈哈哈。”
他那边笑得开怀,沈瑞却黑了脸,“免谈免谈!我不会让他干这行,更不可能让他判死罪!”
孟聪咂着嘴,摇头不已:“多好的苗子!可惜了,可惜了!”又问,“听说他手上是有人命案子的,还是杀官的,最少也是个流放吧?你就舍得他流放三千里?”
沈瑞忍不住瞪他,“您老人家省省吧!”
顿了顿才叹道:“我见过小桦哥了,也同琦二哥谈过了。小桦哥的意思是,流放便流放,他想去西北或者辽东,有战事,肯拼,便有立功脱罪的一日,将来,未必没有前程。”
孟聪忍不住插口喝彩道:“是个有骨气的有血性的好儿郎!”如此就越发觉得可惜了,眼巴巴瞅着沈瑞。
沈瑞道:“辽东沈家有产业也有一支族人在那边,且与登州海路相通,颇为便宜。西北有赵弘沛,有马市,也不是不能经营。琦二哥说,无论小桦哥去了哪儿,他都带着妻女一道去。”
沈琦是坚定的表示一家人再不要分开。
其实,也是怕蒋氏母女被掳多年,再回来松江不免有风言风语,他不介意,却也不想妻女受委屈。
杏姐儿也大了,该到说人家的年纪,他固然乐意养闺女一辈子,可也盼着女儿能得良人有个好归宿。
对小桦哥,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更希望自己这个父亲能为他做些什么。
故此才有一家子跟着小桦哥走这个决定。
孟聪点了点头,道:“琦哥儿也是有担当的好汉。”
沈瑞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蒋氏母子三人受苦,沈琦何尝不是煎熬,这苦难的一家人,如今总算团聚了。
那便由他们吧,辽东也好西北也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为他们提供个好环境。
却听得孟聪忽然道:“流放还有个地方你可想过?琼州。”
沈瑞一愣,琼州?海南岛!
“图大娘这几年虽不往北边来了,却占着琉球,不时往南海去,迟早是个祸害。”
孟聪道,“九头蛟已在万州、崖州都有经营,还有几处水寨。小桦哥这孩子,真个是天生该吃这碗饭,去了琼州,那就是蛟龙入海……”
见沈瑞若有所思,他便又加了筹码,“你不是缺粮?南边儿那么多岛那么多国,弄不来粮?粮还是次要的,那宝石香料……你想想当年郑爷爷下南洋回来,多少好东西……”
沈瑞还真动心了,大明缺粮啊!
在登州时候他腾挪着,又是吃山又是吃海,还靠着辽东,他觉得还是能填饱百姓肚皮的,并没有粮食危机迫在眉睫之感。
这次到了河南,是真觉得太缺粮了!
他朝宗藩动手,很大程度上也是想从他们手里抠粮食出来。
民以食为天,他有再多再多的想法,搜罗再多再多的能人,就“缺粮”这绊马索一横,大明也奔腾不起来。
海南岛啊海南岛,一年三熟!又是育种的好地方!
更勿论,还有南洋那片广阔天地!
还有,更远的航线,更大的海贸市场……
“你想想,你再想想……”孟聪口沫横飞的游说着。
忽听沈瑞道:“好,我会仔细想想。”
“呃,你答应了?”孟聪倒是有些不敢置信了,追问道:“你真应了?”
“应什么!那是我说让他去他就去了的?!”沈瑞不由好气又好笑,道:“您老人家总得容我回去仔细思量思量,再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吧?”
他得回去和沈理、和幕僚们仔细商量清楚,也得问过沈琦以及小桦哥的意见。
孟聪哈哈一笑,道:“容,怎么不容。好好商量,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