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天寒地冻。
未央宫银炭火红,噼啪炸响。
穿紫色华服大袖,一头白发散在塌上,窝在软被里的段璃昏昏欲睡,纤细手腕垫在脸颊下,腕上玉镯隐隐泛黑。
自五年前为萧墨挡箭后,她身子一直不好。
那箭带剧毒,纵使她医术高深,也难以自救。
这些年,那毒一直蚕食她的健康,近日更是叫她全身剧痛,她知道自己就快熬不过去了,兴许这几日就会死。
今日是她二十八岁生辰,故而,她想多跟萧墨,孩子们说说话。
带着一身寒气的冬儿撩开帘子,进来传话,“姑娘,殿下他们说,说不来了。”
段璃眼神倦怠疲惫,语调微弱,“他们可是去了永乐宫?”
冬儿低下头不敢回话,段璃悠悠转身面朝里,声音有些孤寂,“出去罢。”
“是。”冬儿满眼心疼瞧她,行了一礼,默默出去了。
晚间,整日忙于朝政的陛下萧墨来了未央宫。
段璃心头委屈,忍不住语带质问:“你做了什么?孩子们快半月没来未央宫。”
“皇后,这是你跟朕说话的语气?”陛下萧墨冷着脸,眸子不耐。
段璃喉间酸涩,看着萧墨不说话。
“朕的皇儿将来要继承大统,是天之骄子,难道要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专门学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萧墨身形挺拔高大,一身黑色大袖凛然霸气,冰冷残忍,居高临下看着软榻上恹恹的皇后娘娘段璃。
“你这样想我?”段璃心口刺痛,喉间蔓起一阵腥甜,可她不想在这人面前如此软弱,强行咽下。
萧墨眉眼不耐,“皇后娘娘,歇息吧。”
早些年两人情事频繁,这几年因她受伤,萧墨来未央宫就是纯就寝,给他几个孩子撑面子,不想让别人议论他们母后很不得宠,以此轻慢他们。
段璃知道这些,亦不反对,向来无言配合。
可今晚,她知自己配合不了了,她的心口像寒风扯碎的破布,疼得格外厉害。
想着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她心中酸楚,手心濡湿一片,小脸仍温软的笑。
“萧墨,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萧墨不说话,满脸冷傲冷冷看她。
她心口疼,又倔强的笑,“萧墨你抱抱我,今日是我生辰,你不抱我,说不定以后想抱也没机会了。”
“朕先去睡。”萧墨眼里又冷又厌烦,一脸你又在玩什么把戏的样子,大步从她身旁走过,衣角刮过她苍白的小脸。
“萧墨!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因为我设计嫁给你,因为林向柔死在我手里?”
那年她十六岁,本应嫡姐去和亲的,却因萧墨一句“鲜于王朝不过尔尔,找个寻常身份的庶女即可”,导致她被选定去鲜于王朝和亲。
为逃脱和亲,为跟他在一起,她打着报复的名义设计萧墨娶她。
一时意气,使萧墨恨了她十二年。
她曾无数次后悔,和亲就和亲吧,有什么大不了呢?
总好过被自己最爱的人,憎恨厌了十二年好。
久等不来萧墨的答案,段璃心头生出绝望,用来抵御箭毒的内力,慢慢收了回来。
她豁出命去爱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如果这一切从未发生,你是不是,不会恨我?”
“你没资格叫我恨你!”萧墨转身,凌厉眉眼冷冷看她:“就这么喜欢我?可惜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段璃心脏破开一道深红口子,软肉渗出血,疼得她绝望。
很多年没哭过的段璃,忍不住哭了,她费力支起身,泪眼婆娑看着萧墨背影,“如果我就要死了呢?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是。”
萧墨咬牙,满脸冷意看段璃掉眼泪,他根本不信段璃会死,段璃比任何人都惜命,都想活着,她怎么会死?
段璃低低的“嗯”了声,费劲咽下喉咙涌上来的血液,心头更痛,“我知道了。”
萧墨有些恍惚,他总觉得今晚的段璃,与往日不一样,可那儿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他将这种不对劲,归结于段璃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上。
“你又想做什么?”他不耐,今日一直处理奏折,很累。
段璃眼底充满了不舍,痛苦,绝望,“我后悔了。”
后悔心悦你了,后悔,嫁与你了。
萧墨冷冷看她一眼,往里间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段璃以为他会回头抱她,本来绝望的心有些开心。
可萧墨下句话,却叫她一颗心化作死灰,纵有火星也再燃不起火。
“我从不需你的喜欢。”萧墨面露嘲讽,大步走向里间。
他永远不会喜欢段璃。
段璃彻底放弃挣扎,任由原先控制的还算好的箭毒在体内乱窜,身体慢慢往下,无力颤着躺在软榻上,感受着五脏肺腑一阵一阵的剧痛。
鲜红血缓慢从她嘴角淌出来,脖子,衣领,软榻到处都是。
他们独处时,向来没有宫女太监伺候,对此,段璃感到心安,至少没有人看到她濒死的丑陋模样。
死后,她也不在乎了。
如果可以重来,她再不对萧墨执着,贫瘠的心再不会对萧墨生出爱,也不会生下那几个看不起她,对她满脸冷漠的孩子。
腥甜带着异香的血液,从她虚弱身体里迸发了出来,血腥味浓郁腥甜,带着迷惑人的气息。
萧墨怀里空荡荡,睡得不是很好。
这些年,他形成了一个令他自己深恶痛绝的习惯,同段璃睡时,总恨不得将她嵌在自己身体里,一丁点也不分开。
今晚没抱到人,萧墨很快醒来,伸手一碰身旁又冷又凉,翻身下床出了里间,来到外间屋子。
“你又想干什么?还没闹够?!你身上有那一点是皇后的样……”
冷白月光下,段璃浑身是血,小脸森白,小小一只柔弱陷在软榻里,几不可见。
萧墨心头没来由一阵慌乱不安,手心蜷曲着刺痛,疼痛顺着血管蔓延到了心脏,血生了倒刺,狠狠扎入他心脏血肉里。
叫他心口生出疼来。
“不会,不会,不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了什么。
他一把将段璃搂起抱在怀里,却发现她全身冷冰冰的,他怕她冷,拿被子将两人裹着,磅礴深厚的内力往她经脉里灌,企图温暖她冰凉瘦弱身体。
“你放开她,你生生把她逼死了,你没资格抱着她,是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冬儿撕心裂肺凄厉的惨叫声,像一把冰刀刺穿萧墨头顶,叫他痛不欲生。
“五年前她为你挡箭,那支箭有剧毒,药石无医,她这些年一直瞒着你,用内力抵御,我不知道她昨晚怎么了,怎么就不坚持,怎么就放弃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冬儿狠狠抓着头发,凄厉的哭叫。
“姑娘死了,她那么柔弱,一定很害怕,我得陪着她,我得陪着她……”话音未落,冬儿一头撞在软榻边,抓着段璃的手死了。
太医晚来一步,救不回来。
萧墨看着死去的冬儿,浑身一震,他一直以为五年前那场刺杀,是段璃为当皇后设的局,他没想到,竟不是,竟不是!
他僵硬着转身,冷冷吩咐,“张贴皇榜,寻找天下名医救皇后,她不会死。”
屋子内的人,全部跪在地上抖着,一动不敢动。
萧墨眼神狠辣,一把抓住太医衣领,“按我说的做,你医术不济,就张贴皇榜广招天下名医救皇后。”
“陛下!皇后娘娘薨逝了。”太监无力跪在地上落着泪。
“陛下,皇后娘娘薨逝了。”
“……”
齐刷刷的,整个未央宫的人全部跪在萧墨面前,逼迫他承认,他最厌恶的皇后娘娘死了。
萧墨连连后退,一下子撞在软榻上,他转头看着塌上的段璃,伸手触摸她森白小脸,方才还暖呼呼的,就这么一会儿,又变得冷了。
手触电一般收回来,发着抖。
在萧墨眼里,段璃不可能死他前头,他会厌弃憎恨她一辈子,到死也不瞑目。
他从没想到,段璃竟会死他前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