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徜徉在稀疏的星空之中,淡漠的眼神俯视着脚下苍莽大地。
大地沐浴在黑暗之中,唯有一道蜿蜒曲折的细长火珠横亘其上,璀璨夺目。这串火珠就是大运河,两岸河堤上每隔三十里就有一座驿站,高悬于驿站之上的大红灯笼照耀着河水,光彩粼粼。
在大运河北段,在桑干水和巨马河交汇之处,有一座小山丘。山丘之巅,一人挺拔如松,长发飞舞,目光炯炯地望着河面上的朦胧灯火。
那里有南来北往的船只,因为帝国发动了远征,它们必须日夜运输以满足战争的需要。船夫们没日没夜的忙碌着,他们或许也想枕着波涛沉浸在睡梦中思念那离开已久的家,思念那守候在家中的亲人,但这不过是一种奢望而已。
那里还有驿站,有津口,有地方郡县为了保证水道畅通而临时征发的民夫,这些人同样为了战争而忙碌着,两岸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的灯火里就有他们筋疲力尽的身影。
为了远征的胜利,从江南到河北,从水道到陆路,数以千万的黎民百姓已经连续数年投入到这场距离中土非常遥远的战争中。或许没有多少人知道皇帝和帝国的中枢大臣们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但中土的苍生们为了帝国的荣耀,依旧无怨无悔地付出了他们的血与汗,然而,悲哀的是,他们的血汗被出卖了,他们心中崇拜的荣耀被帝国的权贵们践踏了。他们正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也在给帝国挖掘坟墓,而埋葬他们和帝国的正是那帮权贵。
那挺拔的身影昂起头,望着夜空,深深感觉到一股来自苍穹的重压。这里的天与西北的天不一样,这里的天很低很压抑,这里的天也没有西北的天那么蓝那么深邃那么高远那么清澈,更没有那种放飞心灵的自由,没有那种与天同存的豪迈。
我想家了,想妈妈,想突伦川,想那湛蓝的天,想那金色的胡杨。
一只手缓缓伸出,抚摸着雪獒长长的颈毛。神骏矫健的紫骅骝凝视着黑暗深处,眼中露出迷惘之色,或许,它也想家了。疤脸驼慢慢地走在草地上,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夜空,高大的背影显得异常的孤独和寂寞。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沙漠,我要回家。
笛音响起,如泣如诉,如泉水空寂,如秋风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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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卫统的军营就扎在山丘下。
将士们已经修憩,帐篷里传出阵阵安逸鼾声。唯有正中一座帐篷却是灯火明亮,一个略显疲惫的深沉之音娓娓而响。
一张地图高悬帐中。薛德音站在地图前,向一群军官详细介绍京都政局、山东地形和大河两岸的严峻形势。
关西和关东是以函谷关为界,广义上的山东就是关东。帝国京都是西京长安,但自今上继位,考虑到江南财赋对整个帝国发展的重要性,遂在洛阳营建东都,实际上,帝国今日的政治经济中心是东都。
随着京都位置的东移,关西和关东在帝国的地位也发生了改变,这直接影响到了帝国国策,影响到了帝国三大权贵集团的利益,继而影响到了帝国的国政。今日帝国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与此有直接关系。
京都位置的东移,受到影响最大的就是大河中下游地区,也就是中原河北河南和狭义上的山东地区,其直接表现就是关陇权贵在遏制和打击山东权贵的同时,不遗余力地掠夺和瓜分山东地区的权力和财富。这当然遭到了山东权贵集团的疯狂“阻击”。
山东地区的权贵以王崔卢李郑五大簪缨经学世家为主,这五大世家在中土传承了八百余年,是老门阀,是老权贵。关陇权贵包括郡姓和虏姓,而郡姓里除了河东裴氏和弘农杨氏外,余者都是关陇本土新兴权贵,大部分都是在拓跋氏魏国分裂之后兴起,距今不足百年,但因为帝国承继了西魏和北周,以关陇为根基统一中土,所以他们这些新兴权贵掌控了当今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大部分。
掌握权力和财富的新兴贵族属于“暴发户”,与传承八百余年的中土大世家的深厚底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帝国在先帝时代,是“暴发户”压倒了传统贵族,而“暴发户”和传统贵族对统一后的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有着截然不同的理念。“暴发户”像草原上的狼,掠夺成性,贪婪而凶残,不知满足,它们的执政理念适合于分裂和争霸时期;传统贵族则像牧羊人,其目标不是吃羊,而是养羊,把羊养肥了,年复一年的剪羊毛,如此羊可以生存,而羊毛则是牧羊人取之不竭的财富。这一执政理念适合于中土统一时期。
先帝在其后期,其执政理念已经转向传统贵族,并开始遏制关陇贵族,废太子杨勇就是其中一个表现。今上继位后,加快了这一步伐,实际上今上之所以能继位,还是得益于他完全继承了先帝的执政理念。这一步伐的加快就表现在积极的律法制度的改革上,以江左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的联手来抗衡关陇权贵集团,结果迅速激化了三大权贵集团之间的矛盾。
今上继位,帝国加快改革步伐,禁锢宗室和打击太子余党,诛杀高颎、贺若弼、薛道衡等朝中旧臣,西征东征,山东地区的叛乱此起彼伏,这就都是在过去八年里所发生的一连串政治事件,而这些政治事件都是相关联的,其关联因素就是帝国的执政理念的改变,而执政理念的核心就是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
掌握再分配权的就是帝国统治阶层,就是三大权贵集团,而三大权贵集团为了在再分配中获得各自满足的利益,大打出手。这八年里的一连串政治事件,就是这三大权贵集团正面厮杀的结果。
现在,就是大业九年(公元613年)的春夏交接之际,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进入了关键时刻,进入了高潮,进入了决战阶段,谁赢了,谁就控制了帝国权柄,而决战战场就是大河两岸的河北河南地区,黎阳则是决战战场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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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黎阳。”
薛德音的手指放在了地图上的黎阳位置,然后沿着地图上的大河向东移动。
“这是大河。”
薛德音依次介绍沿河郡县和活跃在这些郡县的叛军规模及其首领的名字。
高泰、乔二、谢庆现在就坐在军帐里,听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心情更是异常复杂。
“这里就是渤海郡的豆子岗。”
薛德音加重了语气,引起了帐内军官们的更多关注。在一旁临时充当翻译的傅端毅还特意看了阿史那贺宝和大巫等人一眼,示意他们用心一点,认真一点,毕竟这里对西北人来说太陌生了,要想回家,首先就要了解这里,在这里生存下去,否则不要说回家了,小命都要丢在这里。
“渤海郡与齐郡隔河相望。齐郡是前年水灾和去年旱灾的重灾区之一,叛贼极多,其中王薄、孟让、左孝友等贼帅实力强劲,聚集于长白山一带。”
“大河北岸的豆子岗和南岸的长白山大约相距两百余里,所以两地贼人往来密切。”
“齐郡郡丞张须陀于去年冬天在岱山和临邑两地先后击败贼帅王薄,迫使王薄不得不渡河北上逃亡豆子岗。”
薛德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眉头略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先生是否认识这位张郡丞?”傅端毅随口问了一句。
薛德音竟然点头,“是某故人。”
傅端毅颇为惊讶,想到薛道衡薛德音父子和杨素杨玄感父子关系深厚,不禁脱口问道,“他是楚公旧将?”
薛德音再次点头,“张郡丞是弘农人,楚公也是弘农人。张郡丞从军就在楚公帐下效力,是楚公的亲信爱将,因为战功显赫而官至鹰扬郎将。楚公死后不久,他就到齐郡出任郡丞一职。”
“他被赶出了军队?”傅端毅马上意识到薛德音皱眉的原因。
杨素死后,他的很多老部下都被赶出了军队,其中最为显赫的就是曾官至右翊卫大将军的李子雄。如今李子雄东山再起,以左候卫将军一职统兵,现在在山东东莱。张须陀在齐郡,虽是文职,但借助山东叛贼蜂起,朝廷下旨地方郡县募兵平叛的机会,再次统领了军队。现今杨素的两个老部下都掌控了军队,这对杨玄感的帮助可就大了。
“可以这么说,但不能这么理解。”薛德音叹道,“当时形势对杨氏不利,于是便以一些人退出军队来换取对山东一些地方郡县的控制。如今看来,这步棋大有深意。”
“杨氏像张须陀这样控制地方郡县的旧部还有多少?”
“据某所知,目前仅杨氏本族子弟出任地方郡县官长的就有好几个,更不要说与其关系密切的门生旧部了。”
傅端毅和西行、楚岳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忧色重重。杨玄感的势力太大,这趟黎阳之行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现在齐郡局势如何?”龙卫统第一旅旅帅江成之问道。
“非常严峻。”薛德音说道,“据齐郡奏报,自王薄北渡大河之后,济水一线的叛军包括北海、济北、鲁郡三地的贼帅便对齐郡形成了包围之势,似乎有意配合王薄在大河一线发动反攻。”
“王薄要反攻?”高泰顿时来了兴趣,急切问道。
“据御史台得到的最新消息说,王薄到了豆子岗之后,与豆子岗一带的贼帅刘霸道、格谦、郝孝德、孙宣雅、石秪阇等人频繁接触,已经结盟联手,打算渡河反攻。而自朝廷下旨进行第二次东征后,高鸡泊的贼帅就数次南下密会豆子岗贼人,有意洗劫白沟粮道。假如白沟粮道被贼人切断,粮草辎重被贼人所得,那么不要说王薄可以联合豆子岗叛军渡河反攻了,恐怕东征也要再度失利,功亏一篑。”
“白沟在哪?”龙卫统第二旅旅帅布衣问道。
“白沟就在这里。”薛德音手指地图上的永济渠中段,“从汲郡的黎阳到平原郡的东光,这段一千余里长的渠道就叫白沟。最早开凿这段渠道的是曹操,后人在此基础上整合了黄河故道和清河水道,随即就有了这道横贯河北的大渠。”
“这里就是河北叛军的另一个集中之地高鸡泊。”
薛德音手指地图上的清河郡北部地区,然后往下一划到豆子岗。
“高鸡泊和豆子岗隔白沟相望,两地相距大约三百余里。”
薛德音的手指在两地之地的运河段划了一个大圈,“在高鸡泊和豆子岗的南北夹击下,从平原郡东光县的白桥到清河郡首府清河城之间四百余里长的水道,就成了危险之地,而这里就是我们即将赶赴的第一个战场。”
高泰的脸色很难看,乔二和谢庆直勾勾地望着地图,眼里露出挣扎之色。
“让咱们三百人去打叛军几十万人?”龙卫统第三旅旅帅卢龙抱着双臂,连连摇头,“薛先生,不要寻咱们西北人开心,这不好笑。”
“这的确不好笑。”薛德音叹道,“这几天,游治书和伽蓝将军一直在商讨此事。依照游治书的计策,龙卫统要在这四百里长的白沟两岸打几仗,高鸡泊的叛军要打,豆子岗的叛军也要打,只有把叛军打败了,才能确保水道的安全,确保黎阳的粮草辎重源源不断的运到远征战场。”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哗然。待傅端毅把这句话用突厥语翻译之后,阿史那贺宝等虏姓军官当即就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搞什么?咱现在是大隋禁兵,禁兵的职责是保护皇帝,龙卫统这次南下的任务是保护西土来的朝贡使者和朝贡物品,根本没有打仗一说。此趟是美差,本应该去黎阳吃香的喝辣的,怎么一转眼就变成死亡之行?三百人去打几十万人,找死啊?
大巫最为激动,骂着不解气,脱下靴子就砸了过去。好在西行眼明手快,凌空抓住靴子,反手就砸在大巫的脑袋上。西北人这次心齐,个个一肚子火气,看到大巫出手了,“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冲着薛德音大喊大叫,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楚岳、魏飞、毛宇轩几个西北狼急忙护住了薛德音,唯恐他给愤怒之下的西北人打坏了。
帐内一片大乱。
“嗷……”
突然之间,帐帘掀起,暴雪出现,发出一声震天雷吼。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伽蓝站在暴雪的后面,负手而立,杀气腾腾。显然他已经到了一会儿,听得清清楚楚。
“归位!”
傅端毅一声怒吼。众人即刻坐好,谁也不敢招惹伽蓝。此子在西土就是凶名显赫,不论是他的老部下鄯善马军第一旅,还是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对其都是敬畏有加,尤其当日在河西金城关,此子更是一口气砍下七个逃卒的脑袋,鲜血淋漓。那一幕太过怵目惊心,至今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
伽蓝缓步走到地图前,森冷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大巫身上。
大巫犹豫了一下,站起来主动请罪。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但大哥贺宝的面子一定要给,伽蓝的面子也是一定要给。
“军令第十四条。”
大巫张嘴就来,“以强凌弱,樗蒲忿争,酗酒喧竞,恶骂无礼,于理不顺者斩。”
当初在去临朔宫的途中,伽蓝为了让这帮西北盗贼背熟军令,拿出了很多钱帛。谁背熟了,就打赏,背得越熟,赏得越多,结果个个都背熟了。
伽蓝恶狠狠地瞪着大巫,那眼神似乎要把他吃了。
大巫心惊胆战,惶恐不安。
“将军,刚才是军议,是商讨,既然是商讨,争吵就理所当然。”薛德音可不想为了这么件小事丢了性命。伽蓝可以依军令砍了大巫,但紫云天的沙盗也一定会杀了他。撕破脸了,谁怕谁?
伽蓝缓缓转头望向薛德音。
薛德音目露哀求之色,深深一躬。
伽蓝冷笑,突然一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大巫的脖子,跟着掀起他的兜鍪,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嗵”一声响,给人感觉那脑袋仿佛要四分五裂了。大巫咧着嘴一声不吭,生怕伽蓝一怒之下又来几下,那脑袋真要破了。
“赔罪!”伽蓝声色俱厉。
大巫二话不说,冲着薛德音又是鞠躬又是告罪,十分恭敬,就差没有泪流满面的忏悔了。
薛德音急忙双手相扶。他在中土的确是声名烜赫的大儒,但当初在西土,假如没有这些沙盗马贼的保护,他或许就死在了沙漠里,这份恩情他还是深深记在了心里。
“我再说一遍。”伽蓝声音冷森,杀气喷涌,“若想在这里活下去,或想与我一起回家,就绝对遵从我的命令。我信任你们,你们也要信任我,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众人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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