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兵制实施后,队和火的编制人数是固定的,而团旅编制在战时常常有所调整,这就是在鹰扬府和团旅之间加设一个统,比如三个旅为一统,或者三个团变成两个统,有助于团旅较多的鹰扬府更好更合理地调配和使用兵力。
现在就是战争时期,骁果军雄武府所隶团旅远超普通鹰扬府,有条件也有必要增设“统”级编制,但问题是,兵部仅仅在骁果军增设了一个“统”,一个专门为西北马军团而建的编制,而这竟然是皇帝和中枢的决策。
这是无上荣耀,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这从兵部对马军统“龙卫”番号的解释就能看得出来。“龙卫”番号是皇帝亲自赐名,“龙”就是指西北“龙城”戍垒,意指西北锐士,大隋骁勇;“卫”就是禁卫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禁军骁卫。
皇帝亲自给一个禁军马军统赐名“龙卫”番号,这当然是无上荣耀,但在这荣耀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此举显然不是皇帝的临时起意或者心血来潮的率性而为,而是大有深意。
负责传令的骁果第一军录事参军宣读完这道命令后,望着气宇轩昂的伽蓝,神情复杂,久久无语。今夜这位来自遥远西陲的年轻将领给了他太多的震惊,倒不是因为伽蓝本人及其笼罩其身的神秘,而是围绕着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骁果军统帅部、兵部和尚书都省之间竟然展开了一场争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骁果军的建设事关重大,牵扯到皇帝、中枢和军方等方方面面的利益,所以从内史省拿出这个策议开始到最终形成决策并开始组建,其中博弈之激烈人所皆知。这位录事参军就知道,所有的世家权贵都在争抢骁果军六个正副统帅和十二个雄武府正副官长的位置,而王辩最终落选,证明右候卫大将军薛世雄在这一轮博弈中失利了,虽然王辩升官了,但那纯粹是一种安慰。
西北马军是帝国军队精锐中的精锐,薛世雄凭借自己是右候卫府最高统帅的便利,硬是从河西右候卫府中要来了三百精骑,其用以不言而喻,既是为了给王辩争夺骁果军副帅果毅郎将一职加重份量,也是为了在骁果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这支马军团尚未抵达涿郡,骁果三个军就开始了“争抢”,最终兵部将其建制划入了第一军,然而“争抢”显然还在继续。
皇帝刚刚抵达临朔宫,兵部就撤销了前令,可见有人说服了皇帝,但转眼间,兵部再传命令,西北马军团独立组建“龙卫统”,而这一命令竟然是来自中枢决策,由此可见“争抢”已经白热化,甚至可以想像到,此刻皇帝、中枢大臣和一些军方统帅正在临朔宫内激烈争论,而争论的结果将直接决定这支西北马军团的命运。
为何这支西北马军团会进入皇帝、中枢大臣和军方统帅的视线?会成为尚书都省争论的焦点?一支三百骑的马军团缘何会得到此等匪夷所思的“待遇”?
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在这位录事参军心目中的份量直线上升。不该知道的事就不要知道,这是常识,所以这位录事参军虽然十分好奇,但绝不询问,更不多说一句话。
王辩却是若有所悟。这一切变化,肯定源自昨夜伽蓝和裴世矩的见面,至于原因是什么,他不想知道,很多机密像他这种级别的军官不知道是好事,知道了反而是坏事,甚至会带来莫名灾祸。
薛万彻也或多或少估猜到了一些东西。昨夜自家大人从行宫回来,看见两个儿子都还在等他,于是淡淡说了一句,说他粘了伽蓝的光,与裴世矩见了一面。虽然就只有一句话,但大人当时的心情非常好,隐约还透出一股兴奋,显然此次见面,大人获利颇丰。什么事才能让大人如此兴奋?最近大人日思梦想的就是统率先锋军率先渡过鸭绿水直杀平壤,拿到灭亡高句丽的头等大功,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大人向裴世矩做出了某些方面的妥协,而裴世矩则答应大人在这件事上给予助力。果然,几个时辰后,王辩的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接着就是伽蓝和他的马军团“一波三折”,只是结果太出人意外了,竟然是独立建制,而且由中枢决策,很显然,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在获得特殊荣耀和特殊地位的同时,也将承担特殊使命。
伽蓝也在沉思。昨夜回卫府的路上,薛世雄已有所暗示,而从今夜接到的两道命令来看,裴世矩已经决定让自己带着马军团去黎阳。
在裴世矩的“努力”下,皇帝和其他中枢大臣都注意到了这支马军团所具备的一些特殊能力,但目前尚没有打算利用这些能力,一旦裴世矩再一次推动事态发展,这支马军团的使命也就呼之欲出了,而所谓禁军内部的独立建制,皇帝钦赐“龙卫”番号等等,都是裴世矩有意借助皇帝、中枢和禁军之力,给予自己和马军团以最大权限。这些都是看不见的“隐权力”,而自己对“隐权力”的领悟和应用已至大成,自己在西土的纵横捭阖就完全得益于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威慑对手的“隐权力”。但这里是中土,而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让自己去黎阳对付杨玄感,纯粹是自寻死路,所以裴世矩竭尽所能给予自己最大帮助,比如把官阶提高到从五品,比如暗授“隐权力”,比如让自己带着一支人数虽少但笼罩着巨大荣耀光环的禁卫军。至于最终结果,裴世矩只要一个,那就是杨玄感必须叛乱,东征必须胜利,未来的政局必须有利于改革的推进。
二次东征能否胜利直接决定了帝国的命运。假如二次东征胜利了,就算杨玄感叛乱了,帝国的局势急转直下了,但因为皇帝和中枢的威信提高了,不需要再倾尽国力去进行第三次东征,帝国可以迅速集中力量解决内部危机,比如平叛和赈灾,那么一切都还有逆转的可能。
也就是说,确保黎阳的安全,确保永济渠和通济渠的畅通,确保东征大军能够获得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才是此行的目的所在,也是裴世矩派遣自己南下黎阳的重点所在,但裴世矩还是过分自信了,他还是认为二次东征和打击以杨玄感为首的权贵势力可以同步进行,如此皇帝和中枢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扭转当前的重重危机。
伽蓝对自己的使命没有信心。当然,皇帝和中枢不会给自己这样的使命,裴世矩也不会寄予自己如此厚望,毕竟自己的实力过于弱小,一阵风浪就能把自己吞没了。正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自己的微不足道,才容易被人忽视,容易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发挥匪夷所思的作用。
这是一次挑战,自己必须赢,只有赢了,才能为天下苍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杨玄感的叛乱给帝国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不仅权贵势力遭到重创,大河南北的无辜生灵也是惨遭涂炭,所以自己必须去伸手拯救。这说不上是为国为民,只是因为自己知道未来,有责任有义务去尽一份心力,不要让良心受到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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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辩和薛万彻陪着伽蓝回到了军营,宣布了兵部的命令。
伽蓝升职在预料之中,马军团加入禁卫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唯有独立建制,而且由中枢决策,皇帝钦赐“龙卫”番号却是惊天意外。什么时候,西北戍卒有此殊荣?什么时候,一支临时拼凑的非正规马军也能摆上台面了?什么时候,一群西北蛮荒之地的野蛮人也能近距离的享受浩荡皇恩了?
所有人在兴奋激动之余,在欢呼雀跃之余,心里都忐忑不安地涌出一个巨大疑问:在过去的一天里,临朔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皇帝、中枢和一帮柱国重臣都把目光盯在了一支来自西北边陲的马军团身上?这支马军团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秘密?当然,不会有人白痴地认为把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安全护送到临朔宫就能获此恩典,这背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过现在大家都不想这些东西了,不论是那些单纯的卫士们,还是狡诈的沙盗马贼,都把眼睛盯在皇帝的“奖赏”上,先把实惠拿到手再说。
皇帝的“奖赏”在哪?就在远征军的辎重大营里,所谓的领取征行器仗,其实就是去领“赏”。
马军团从河西而来,战马武器都是最高配置,卫府还给了钱绢等资装,事实上根本不缺征行器仗,不过边军的装备肯定不能和禁卫军相比,诸如武器、铠甲、袍靴等装备都要高上几个档次,这些东西佩戴在身上可不仅仅是好看,到了战场上就等于多了一条命,所以武器越锋利越好,铠甲越坚固越好,弓弩射得越远越好,当然了,好东西是越多越好。
另外就是新军组建时卫府肯定要调拨诸如钱绢等必需物资。没有钱组建什么军队?如果开府的话更麻烦,还要划拨土地府园,配送府兵田地等一系列事情,这些都牵扯到各方面的切身利益。骁果军有六个雄武府,一万多将士,其中牵扯到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仅雄武府所在地的六个府兵生活区,就是军坊,其中需要协调的地方利益就难以想象了。
龙卫统独立建制意味着它不再隶属雄武府,而是直接听命于骁果第一军军府,实际上它就是骁果第一军军府的亲卫军,相当于军府的警卫团,其好处不言而喻,比如建统所需的钱绢等物资就由军府直接调拨,不会遭遇到诸如军府、雄武府层层截留的厄运。调拨龙卫统的钱绢多了,发到卫士们手上的钱绢自然也就多了,怎不让人心花怒放?
伽蓝一声令下,傅端毅、西行、江成之、布衣等人带着一百精骑,五十马夫杂役,还有数百匹驼马一窝蜂地冲向了北苑辎重营。
阿史那贺宝的紫云天沙盗和卢龙的魔鬼城马贼何时见过这等规模的辎重大营?眼前所见,都是堆积如山的铠甲武器,钱粮绢帛,驼马牛羊……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辎重大营里应有尽有,而你想不到的东西这里也是琳琅满目。
虽然是凌晨时分,天色格外黑暗,但辎重大营里依旧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前来调运物资的车队川流不息。后天皇帝的车驾就要起行了,集结在临朔宫北苑的军队全部随其北上,所以这两天各军各府都在抓紧时间补充粮草武器。
龙卫统的将士们初始还能遵从军纪,规规矩矩按质按量拿取物资,但很快就不行了,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们先是顺手牵羊,暗中偷盗,而一向桀骜不驯的西北悍卒这时也是主动掩护,默契配合。辎重大营的官员和掾史马上发现了,厉声呵斥,满口威胁。
虽然龙卫统隶属禁卫军,但骁果禁卫军不同于三侍禁卫军,三侍禁卫军最差的翊卫卫士也是正八品起步,而骁果军禁兵没有品秩,和十二卫府的普通卫士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就挂了个禁兵的“光环”,铠甲衣服光鲜些,伙食好些,面子好看些,说话底气足些,碰到帝国和皇帝喜庆的日子或许还能得到一点赏赐,如此而已。所以骁果军名义上是禁军,是帝国最强悍的军队,但实际上权贵官僚们,三侍禁卫军,甚至包括还有十二卫府的府兵们,都拿他们不当一回事。什么叫挂羊头卖狗肉?骁果军就是,挂着禁军的“羊头”,卖的还是府兵这块“狗肉”。
西北人虽然听不懂对方骂什么,但对方那愤怒的表情,那鄙夷的眼神,那轻蔑的神态,那盛气凌人戳戳点点的手指头,还是清晰地告诉他们,他们被侮辱了。
沙盗马贼何曾受过这等凌辱?阿史那贺宝勃然大怒,一拳就把对方干倒了。这一拳打下去,西北人“轰”一下爆发了,抄起家伙就打。是真打,不是假打,刀刀见血,拳拳见肉,往死里打。
辎重大营是什么地方?军事重地,与生俱来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就算正四品的武贲郎将、正五品的鹰扬郎将亲自来调拨物资,对这些官员掾史们也是客客气气,不敢贸然得罪。得罪了辎重营有什么好处?能到辎重营做事混资历抢功劳的哪个没有后台?哪个不是家世不凡?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趾高气扬的性格,哪料到今日碰到一群西北蛮子,无论汉虏,都是野蛮粗鄙之辈,管你是什么人,打了再说。
伽蓝视若无睹,傅端毅一脸漠然,西行倒是兴趣盎然,一边看热闹一边指挥那些没有打架的卫士、杂役赶紧去抢钱,不管是开皇五铢还是白钱,能抢多少抢多少。西北人穷,太穷了,见钱眼开,疯了一般拼命地抢。
戍守辎重大营的是左翊卫府的军队,有两个团,由一个越骑校尉统率。这名校尉带着几十个卫士匆匆赶来,一马当先,冲到伽蓝面前就是一声吼,然后破口大骂,还没骂两句,伽蓝飞起一脚就把他踹翻了,跟着再上去一脚剁在脸上,当即血流满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伽蓝一出脚,手下一帮西北大汉“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四面围攻,拳打脚踢,挡者披靡。西北人都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那是真的骁勇善战,而左右翊卫府的府兵常年戍守京畿和京城,很多年不打仗了,有些人甚至连战场都没有去过,战斗力悬殊太大。转眼间,几十个辎重营的卫士就被打倒一大片,剩下的掉头就跑,搬救兵去了。
救兵是来了,但面对杀气腾腾的西北人,没人敢动武,只能暂时低头好言相劝。在辎重营里抢物资,严重违反军纪,是要砍头的,识相一点的就把东西还回去,如果执意找死,那你想怎么抢就怎么抢,反正脑袋也保不住,你也没时间去享受。
伽蓝置若罔闻。傅端毅愈发漠然。西行大怒,谁看到我们抢东西了?不就是打架嘛,打架和抢劫是一回事吗?谁敢指证我们抢劫了,你叫他站出来。结果正在辎重营里浑水摸鱼的各军卫士一窝蜂地跑了。事情闹大了,谁粘上谁倒霉,跑吧,反正也乘机捞了一些,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伽蓝看看天色,觉得差不多了,拨马就走。
西北人满载而归,因为东西太多,还顺手向辎重大营借了二十辆马车,一路“轰隆隆”地高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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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这件事就报到了远征军统帅部。
远征军统帅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听到禀报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自己的长史,封锁消息,严禁议论,违者严惩。
昨天宇文述才知道从西北来了一支马军团,这支马军团是薛世雄的老部下,而马军团的官长,一个法号叫伽蓝的年轻人,他却早有耳闻。最早听到这个名字是在西征途中,正是这个年轻锐士率领一队西北狼打开了伏俟城的城门,其后他才听说此子是裴世矩在西土培植的亲信,一直效力于西域都尉府,为西土策略的推进立下了汗马功劳。另外还有传闻说,此子曾在西域伊吾战场上救过薛世雄的命。东征前,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到了长安,他从突厥可汗的嘴里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几个月前,当皇帝决定组建骁果军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不过他对此子没有兴趣,一个西北锐士即便是中土英雄,也不过就是把可有可无的刀而已。
然而,昨天他在行宫竟然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不管是皇帝还是裴世矩,之所以一次次提到伽蓝,不是因为伽蓝本人的骁勇,而是他从西北带来的那支马军团。在二次东征拉开帷幕之际,在辽东战场即将再一次打响之际,皇帝和裴世矩竟然对一支三百骑士的马军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见这支马军团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到底是什么秘密?宇文述想不通,就在这时候,这支马军团竟然在辎重大营打人、抢劫,这又是何意?如果说西北人仅仅因为贪婪、野蛮和骄横就出手打人、抢劫,宇文述无论如何不相信。
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皇帝和裴世矩感兴趣的事情,那对宇文述来说就非常非常重要了,所以,在没有探查到这件事的真相之前,宇文述绝不会与这支马军团产生任何冲突。
几个时辰后,宇文述在行宫听到皇帝的口谕后,马上意识到自己早间的决定无比正确。
裴世矩宣皇帝口谕,要求兵部再一次下令,龙卫统虽然隶属于骁果第一军,但不受骁果第一军节制,而是受制于备身府,并直接听命于皇帝。皇帝和龙卫统之间有着无限距离,直接命令当然绝无可能,必须经备身郎将转奏皇帝,但其象征意义却是非同凡响。
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非常规命令,让人浮想联翩。
龙卫统的骑士全部来自于遥远的西域,不是河西,而是阳关之外的西域,其统领是同样来自西域的西北英雄伽蓝,而伽蓝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西域都尉府的秘兵。把这些显而易见的特征联系到一起,不难发现皇帝的用意,他需要一支绝对忠诚于他的禁卫军,并帮助他执行一些秘密任务。
此时此刻,皇帝要这样一支禁卫军去执行一个什么秘密任务?
晚上,当中枢大臣们聚集在尚书都省,商议皇帝明天离开临朔宫北上辽东等具体事务的时候,裴世矩漫不经心地又宣了一道皇帝口谕:明日,龙卫统南下黎阳。至于龙卫统去黎阳干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只字不提。
中枢大臣们至此才恍然大悟,皇帝对坐镇黎阳调度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不放心了,此刻让龙卫统去黎阳,纯粹就是威慑,就是敲山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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