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是西北军一卒,是河西卫府的兵,长孙恒安信守诺言,以护送昭武屈术支东去为理由,向卫府借人,这合情合理。两府一直在合作,借人不成问题,如此一来,伽蓝所拟的东去长安的谋划也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但事情却出现了变化,皇帝特召伽蓝加入骁果军,这是伽蓝没有预料到的,而长孙恒安在惊讶之余却是非常高兴,这对他来说事件好事,棘手的事情都解决了,昭武屈术支的安全有了保障,伽蓝和西北老狼们也走了,裴氏留在西北的力量也就更弱了,这表明关陇人在中枢的权争中所掌控的主动权越来越大。
冯孝慈与长孙恒安就相关事宜达成一致后便告罪离去,留下伽蓝作陪。卫府军议还在进行,需要他去主持拍板,留伽蓝作陪,实际上也就是给两人一个私密空间。
在这次西土局势的急骤变化中,老狼府和楼观道基本上撕破了脸,这也是长孙恒安回到敦煌后毫不留情地打击太平宫的主要原因。楼观道虽然一直藏匿在黑暗中,躲在权贵官僚们的背后,普通人根本看不到它对西土局势所起的“推手”作用,比如这次局势变化,老君殿也毁灭了,给人的感觉就是楼观道也是个受害者,但老狼府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黑手”,长孙恒安更是因此差点万劫不复。
打击太平宫,必然就要联合圣严寺。官府不能直接出面打击道门,长孙恒安也要借力打力,也要借助沙门和道门之争,联合圣严寺“劫掠”太平宫。伽蓝之所以帮助圣严寺“劫掠”太平宫,之所以在公开场合暴打史紫玉公然欺辱太平宫,就是算准了长孙恒安回来后肯定要找太平宫算帐。
沙门获利丰厚,当然要“回报”长孙恒安,以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但圣严寺能给予长孙恒安的“回报”实在不多,这件事最终要落到伽蓝头上。
伽蓝给予长孙恒安的回报非常“丰厚”,远远超出了长孙恒安的预想。伽蓝不但帮助长孙恒安逃过了一劫,还给了长孙恒安一份沉甸甸的功劳,更重要的事,他的“回报”传递给了长孙恒安一个非常明确的信息,裴世矩有意与关陇权贵缓和关系,寻找结盟的可能性。
东征高丽的失败实在是“惨重”,太惨了。对外战争败了,中枢权争的各方势力也因此鲜血淋漓,元气大伤。上至皇帝,中枢大臣,大军统帅,下至普通士卒,黎民百姓,无一不是伤痕累累。裴世矩这时候向以长孙氏为代表的关陇权贵发出善意的和解讯息,显然是迫不得已,但也是必须的。
权贵们依旧在长安斗,在洛阳斗,在皇帝行宫斗,在东征战场上斗,但在西北,在龙勒府,在裴世矩留在西北的力量即将离开之际,长孙恒安代表一部分关陇权贵向裴世矩的善意讯息做出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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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看过去的两年,某不得不佩服闻喜公的远见卓识。”长孙恒安脸上含笑,眼里却掠过一丝嘲讽之色,“自某主掌老狼府以来,西土局势急转直下,如今更是丢疆失土,西河诸郡更是岌岌可危,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年,西土诸虏便能兵临河西,威胁关陇。好,好,好手段!”
长孙恒安总算知道了,关陇权贵虽然竭尽全力夺回了对西土外事和商贸的控制权,但形势已经变了,抱在怀里的不再是一只下金蛋的金鸡,而是一头吃人的恶狼。这头恶狼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随时都会一口咬过来,为此不得不集中全部力量对付这头恶狼。
裴世矩远见卓识,对西土局势的发展显然有着非常准确的预见,毫不犹豫地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关陇人。关陇人自食恶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伽蓝沉稳如山,微笑不语。
伊吾道一战对西土局势的改变不是在外部,而是在内部,也就是裴世矩的势力离开了,而关陇人回来了,对西土诸虏却没有任何影响。
现在回头看,不得不说裴世矩实在高明,试想,当大隋集中全部国力发动东征之际,还有多少国力投入到西土?当西土诸虏意识到机会来了,怎会按兵不动?当大隋没有足够力量戍卫西土疆域的时候,形势怎会不急转直下?这时候,谁掌控老狼府,谁将承担丢失疆土的责任,而丢疆失土的罪责太大了,皇帝杀人的时候杀得理直气壮啊。
这一次如果不是东征失败,如果不是皇帝要缓和中枢矛盾,如果不是裴世矩等山东江左权贵迫于压力不得不与关陇权贵妥协,如果不是卫府和老狼府联手拿出了足够充分的脱罪理由,长孙恒安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某听说,自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随驾于皇帝身边之后,你的英名就在皇帝耳边不断响起,你的传奇故事更是在宫内广为传播。”长孙恒安抚须说道,“据说,闻喜公(裴世矩)对你非常欣赏,还有舞阴公(薛世雄)也是对你赞不绝口。这一次你被皇帝钦点骁果军,远离西土,和他们的举荐有直接关系。现在,你走了,闻喜公留在西土的人都走了,闻喜公与西土再无任何瓜葛。好,好,好手段!”
伽蓝还是沉默不语。
很明显,长孙恒安很郁闷,以他为代表的全力抢夺西土控制权的部分关陇权贵也是很郁闷,本以为夺回了一个聚宝盆,谁知一个不小心,掉进了陷阱。
“二次东征即将开始,虽然皇帝不惜代价组建骁果军,但闻喜公有必要把你调离西土吗?以你的能力,即便出任西域都尉府都尉,主掌老狼府都绰绰有余,何必再去参加骁果军征战辽东?退一步说,就算让你待在卫府,也一样可以帮助闻喜公影响到西土局势的发展,所以,闻喜公迫不及待地把你调离西土,只有一种解释。”
伽蓝端着白瓷茶碗,望着漂浮水中的几片茶叶,眉头微蹙,因为熬夜而晦暗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疲惫。长孙恒安的这句话颇具冲击性,但对他的心理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二次东征没有胜算,西土局势越来越糟糕,天下大势越来越恶劣。”长孙恒安的声音不大,节奏缓慢,眼睛一直盯着伽蓝,细心观察着他神色变化。
伽蓝轻轻喝了一口茶,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想到什么,眼神有些恍惚。
“二次东征如果失败,西土局势当然糟糕,但更严重的是,国内局势也糟糕,尤其山东和江左,其恶劣局势恐怕一发不可收拾。”
长孙恒安放在案几上的手指慢慢地无声地敲击了几下,好像有所踌躇,随即手指停下,声音变得更小了,“某想知道,二次东征为什么没有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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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端着茶碗,皱眉沉思。
长孙恒安的推测是成立的,事实上自己也同样怀疑裴世矩早就看到了西土局势的发展,所以借助伊吾道一战的失败,果断放弃了对老狼府的掌控。
自今上继位重用裴世矩以来,从大业元年(605年)到大业九年(609年)五年里,裴世矩四次到西北亲自指挥执行西土策略,而自己就是他第一次在西北主政时的贴身侍卫,并利用这个机会数次进言献计,就此赢得了裴世矩的器重和信任。
伊吾道一战后,自己发配突伦川戍守烽燧,离开敦煌前,曾给薛世雄和裴世矩各自写了一封信。在给裴世矩的信里,自己对天下大势和中枢激烈矛盾做了一番分析,推断第一次东征可能会以惨败而告终,并给了他一系列建议,但结果还是一样,第一次东征还是失败了。
这次皇帝钦点自己参加骁果军,如果说与裴世矩没有丝毫关系,那是绝无可能。裴世矩有意把自己召至身边,这是好意,但可惜的是,他破坏了自己的谋划。
自从西行告诉自己东征失败了,他找到了仇人的蛛丝马迹之后,自己便决定东去长安,尤其在救下薛德音得知他的身份和秘密之后,更有了一个清晰的谋划,那就是追随薛德音找到杨玄感和李密等人,能杀就杀,即便找不到刺杀的机会,也要找到他们叛乱的证据,然后在第一时间通过裴世矩传到中枢,最大可能挽救因杨玄感叛乱而造成的巨大浩劫。
这种事空口无凭,没有证据裴世矩绝对不敢禀奏皇帝,他必须考虑“诬陷”的后果,而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在目前矛盾空前激烈的情况下,杨玄感会联合整个关陇权贵“攻击”他,他极有可能身死族灭。
现在,自己没有机会去寻找证据了,唯一的证据就是薛德音,但薛德音也是空口无凭,不过好歹能引起裴世矩的重视,预先做好准备,免得措手不及,导致大军在第二次东征的关键时刻再次遭遇重大损失。
从楼观道和陇西李不远万里赶赴且末寻找薛德音来看,楼观道和陇西李对即将爆发的叛乱有所耳闻,想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以便乱中取利。今日上午,自己已经与寒笳羽衣和李世民达成了一致,但此刻长孙恒安却再度相讯,这说明长孙氏自始至终不知情,或者,长孙恒安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以他和楼观道之间的冲突,他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完全可能。
要不要告诉长孙恒安?长孙氏和陇西李氏是不是“穿一条裤子”的盟友?假如不是,长孙恒安这个虏姓望族在另外一个派系里,那么此事必然能引起这个派系的重视,或许他们会预感到危机,继而愿意与裴世矩暂时结盟,联手在这场危机中趋利避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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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李氏来西土干什么?”伽蓝问道。
长孙恒安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陇西李氏与你长孙氏是姻亲,关系密切。”伽蓝笑道,“明公总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李世民来西土的目的吧?”
“姻亲是不假,李二郎与我小妹自幼订亲,再过两年就要成婚了。”长孙恒安慢条斯理地说道,“但这并不代表关系密切,最多只能说李氏和长孙氏的关系比较亲近而已。”
伽蓝微微颔首,右手轻轻转动着茶碗,随口问道,“长孙氏与杨氏是否有联姻?”
长孙恒安点点头,迟疑了片刻,然后说道,“关陇望族很复杂,有汉姓,有鲜卑姓,有关中和陇西大族,也有河东和河洛大族,各族内部还有嫡庶和堂号之分,所以各族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比你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这是一句暗示,很明显的暗示,长孙氏和陇西李氏不是一个派系。
伽蓝再次皱眉,踌躇不语。
稍迟,长孙恒安又补了一句,“东征大败,罪归燕公。今燕公病故,于氏重创,当年声名烜赫的八柱国八大姓,至此尽数沉沦,而鲜卑七大姓更是日落西山,风光不再。”
这句话就更直白了,长孙氏所处的派系,主要是鲜卑七大姓。八柱国中的于氏正是鲜卑七大姓之一。
大约在七十多年前,拓跋魏国分裂,占据关陇地区的称之为西魏,当时有八柱国大将军,宇文泰,元欣,李虎(李渊祖父),李弼(李密曾祖父),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史称八柱国,权势倾天。现在这八大姓除了元氏尚在勉强支撑外,其余尽皆败落,尤其在燕国公于仲文死后,八大姓被彻底赶出了中枢核心。
关陇有鲜卑七大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这七大姓从元氏的西魏到宇文氏的北周,再到杨氏的大隋朝,都是中枢核心力量,如今日落西山,整体衰败。
关陇还有七大汉姓,韦、裴、柳、薛、杨、杜,如今除了柳氏因为是先帝旧臣太子余党,遭到今上毁灭性的打击外,其他都很好,其中杨氏更是皇姓,天下第一姓。
山东五大姓,王、崔、卢、李、郑,随着高齐和南陈败亡中土一统,当年分别效力于南北两朝、东西两魏和北周北齐的中土最负盛名的五大汉姓世家的子弟们再度团聚,随即便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们主宰了中土的命运,今天还是一样,而且力量更为强大,中枢不得不对他们敞开大门。
那些新兴贵族,就是所谓的关陇贵族和东南世家,在这五大长达八百余年历史的世家面前,在这些经学簪缨巨人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垂髫幼儿,根本上不了台面。你拿什么和他们比?你连和他们比的资格都没有。在中土,百姓仰慕他们,新兴贵族仰视他们,就连皇家都以与他们联姻为荣,这才是中土真正的豪门。
中土分裂,五大豪门子弟遍布各国,力量分散,如今中土统一,这些遍布天下的堂号分支纷纷回归,认祖归宗,力量异常强悍,这给杨氏皇族和关陇贵族以巨大威胁,所以先帝时期,对山东豪门极尽压制之能事。然而,因为太子一案,先帝毫不留情地打击关陇权贵,接着今上继位,再度打击那些太子余党,因为政治上的需要,山东豪门迅速涌入了大隋中枢。
今上最大的武功是平定南陈稳定江左,在他经略江左的过程中,与江左权贵建立了密切关系,在其夺取太子位置和继承大统的过程中,江左权贵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他做了皇帝之后,当然信任江左权贵,并重用和结盟山东权贵以遏制关陇权贵,由此导致的后果可想而知。
长孙恒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基本上提出了结盟条件,这实际上也是当前中枢的主要矛盾之一。
中枢不能无限制地压制鲜卑大姓,汉姓不能无限度地打击虏姓,做为皇帝的近侍大臣,裴世矩有条件也有机会说服皇帝在政策上给予虏姓一定的照顾。比如今上大力推行的科举制,在官办学堂没有普及,在经学还是控制在世家大族手里的时候,这个选举制度实际上还是被汉人的豪门大族所把持,择优取士,实际上还是豪门子弟占据大多数,汉化的鲜卑人明显处于劣势。
伽蓝只要把这个话带给裴世矩,裴世矩自然也就明白了,但这种交换太过飘渺,实际操作的难度太大,而长孙恒安和他所处的权贵集团迫切需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迫切需要做些什么,比如二次东征失败,中枢矛盾更激烈甚至轰然爆发,掀起一场风暴,那么他们就能乱中取利了。所以,长孙恒安想知道,裴世矩为什么想结盟,二次东征的背后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危机。
伽蓝思考着,在记忆中寻找历史发展的轨迹,依靠结果和目前已知的条件,来推断应该采取的利益最大化的策略。
“陇西李氏来西土寻找的是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伽蓝说道。
长孙恒安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马上追问道,“这个秘密是不是存在?”
“存在。”伽蓝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长孙恒安目露凝重之色,伽蓝的肯定答复让他陷入不安之中。
“闻喜公是否掌握了确切证据?”
伽蓝摇头。
“你在突伦川,就是为了寻找这个证据?”
伽蓝点头。
“某明白了。”长孙恒安恍然而叹,“原来你去长安是为了寻找证据。既然如此,闻喜公为何又将你调往辽东?”
“时间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长孙恒安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惊色,“你怎么知道?消息从何而来?”
“我历经艰辛,最终就获得这么一个消息。”
长孙恒安笑了,眼里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金狼头,不愧为金狼头。伽蓝,可有需要相助之处?”
“楼兰苏氏要全部迁徙到东都,另外石国巨贾石蓬莱也要赶赴东都,其中包括昭武屈术支的栗特精骑,这样商队人数就太过庞大,过关渡津之时必然有很大麻烦,如果能得到西域都尉府的格外关照,文牒符传齐全,则万事顺利。”
“东都?”长孙恒安望着伽蓝,神情郑重,而伽蓝则微笑颔首,以非常肯定地语气说道,“东都。”
长孙恒安向伽蓝伸出了手,“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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