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轨心念电转,在主动试探还是死不认账之间急速权衡。
他是河西豪望,也是武威官吏,与主掌西土外事商贸的老狼府没有太多交集,即便有交集也局限在回易上,虽然他结交了很多西土胡虏朋友,在关外有很多耳目,但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力量变成老狼府的工具,为老狼府所控制。
正因为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他才有野心有欲望,才掌控了河西很多行会,才通吃黑白两道,由此才有实力有资格攀附长安的大权贵。大权贵不是什么人都能攀附的,不能给权贵带来利益,权贵岂会任你攀附在自家大树上获取好处?
过去河西李氏攀附的是陇西李氏。大家都认飞将军李广为祖宗,五百年前是一家,容易亲近,但陇西李氏兴也快,败也快,如今就剩下一个空架子,这也影响到了河西李氏。随着“李氏将兴”的谶言逐渐传开,整个中土的李氏都成了众矢之的,尤其李氏豪门望族,更是成为当今杨氏皇族不遗余力打击的对象。
现在河西李氏生存没有问题,但在仕途上几乎断绝,就在这时候西北局势忽然变了,元弘嗣出任陇右最高军事长官,李轨的机会终于来了。
元弘嗣出自关陇第一虏姓元氏。元氏就是鲜卑拓跋氏。拓跋氏入主中原近两百年,跃马扬鞭于黄河两岸,可谓风光一时,不过现在也就是一没落贵族。元弘嗣与杨玄感是至交好友,而杨玄感与李轨自小相识,交情也不错。
李轨的父亲曾是杨玄感的父亲杨素的老部下。杨素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权倾朝野,李轨当然竭力巴结,可惜巴结杨素的人太多,而李轨又来自西北蛮荒,文武双全满腹经纶的杨素怎么看他都像一个野蛮人,弃之如敝屣。杨素看不上眼的人,杨玄感却觉得不错,折节下交。这次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杨玄感理所当然向他举荐了李轨,而李轨也不负所托,为元弘嗣在最短时间内立足西北“冲锋陷阵”,立下了汗马功劳。
杨玄感在长安有个“小圈子”,其中包括现在的兵部侍郎斛斯政,去年出任弘化留守的元弘嗣,还有蒲山郡公李密,昔日名闻京都的著作佐郎薛德音等长安显贵。李轨当然没资格进入这个“圈子”,不过他知道这个“小圈子”,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进入这个“小圈子”,自此获得深厚的人脉关系,飞黄腾达,跻身显贵。
薛德音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虽然发配数千里之外,但杨玄感等人从未舍弃,想方设法予以营救,仅仅两年就为其重返长安铺平了道路。
薛德音的父亲薛道衡是杨素的知己好友,两人相和诗词曾传唱中土。今上冤杀薛道衡,一度引起中土文苑儒士的愤怒和谴责,但实际上这冤杀背后的秘密不少人都清楚。薛道衡在某些关陇贵族的蛊惑下,常常在文章里盛赞先帝,摆明了为先帝旧臣鸣曲,对今上压制和打击关陇显贵,宠信山东和江左遗臣极其不满,结果惹得今上不高兴,默许和纵容御史大夫裴蕴诬杀薛道衡。
薛德音越快回到长安,越能表明关陇权贵在激烈权争中所展示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一旦用在某个人身上,此人距离飞黄腾达之期还远吗?
李轨不想放弃希望,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对未来的巨大期待让他毅然决定赌一把。
李轨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对于强者,像李轨这样的西北豪望并不畏惧,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强者,这一礼,李轨敬的不是伽蓝,而是伽蓝背后的老狼府,那才是让李轨畏惧的真正所在。
“正如将军所言,某在阳关寻人,已经寻了很久。”李轨说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早该进关了。将军从何处来?”
“突伦川烽燧。”伽蓝微笑点头,“李参军所寻之人来自何处?”
李轨心跳加快,他有一种预感,预感这次赌对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继续说道,“且末。”
“有姓氏吗?或者相貌?”
“戍边刑徒。”李轨问道,“将军一路行来,可曾遇到撤离或者逃亡的戍边刑徒?”
伽蓝再次点头,笑道,“我在且末水边,曾救下一群戍边刑徒。”
李轨略加迟疑,转头与身边几位随从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位披发白衣、长相忠厚的中年栗特人冲着他连连颔首,示意他不必犹豫。
“将军所救,是否鸑鷟(yue/zhuo)?”李轨非常谨慎地试探道。河东三凤,长雏薛收,鹜鷟薛德音,鹓雏薛元敬,这仅在中土文苑所传,“阳春白雪”知道,“下里巴人”大字不识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伽蓝笑了起来,“将军所寻之人就是他?”
李轨有些窒息,呼吸粗重,嘴鼻前更是白雾缭绕,“将军所救之人就是他?”
伽蓝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俯身,一边抚摸着暴雪长长的颈毛,一边望着李轨笑而不语。
李轨更是紧张,不知是否应该继续试探下去,还是掉头就走。这时他身边那位栗特中年人忽然躬身为礼,用栗特话恭敬说道,“天寒地冻,寒风呼啸,此处并不是说话之所,不知可否请将军移步鸣沙园?”
伽蓝看看苏罗。苏罗听得懂栗特话,她嫣然一笑,用突厥话询问道,“你是谁?”
苏罗迷人的容貌和高贵的气质早已引起了李轨一行人的注意,众人都在暗中估猜她的身份,这无形当中也增加了伽蓝的神秘感。对于神秘不可知的事务,人们往往都抱着敬畏而谨慎的心理,不敢贸然接近,尤其在自身实力不足的情况下。
“安修仁。”中年人用突厥话回道,但他的突厥话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听起来十分别扭。
“你是安国人?来中土营商的?”苏罗好奇地问道。
“我是大隋人。”安修仁笑着解释道,“曾祖自安国来中土营商,因丝路断绝无法归家,遂定居于祁连山下。”
苏罗“哦”了一声,对安修仁失去了兴趣。安修仁却对她的身份更觉疑惑,刚才虽然只有简单几句对答,但苏罗的神态语气无不显露出她高高在上的样子。
安修仁正想试探一句,苏罗美妙的声音再度响起,“鸣沙园在哪?”旋即指指两头大獒,“暴雪和梦魇能进去吗?”
“鸣沙园就在百步之外。”安修仁强自忍下心中的好奇,急忙向苏罗解说。稍稍夸张地描绘了几句,立时便勾起了苏罗的兴趣,“大兄,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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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轨的几个随从抢先赶到鸣沙园,寻了一处僻静独院。
李轨则一直陪着伽蓝,彼此心照不宣,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苏罗对什么都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安修仁不得不一边战战兢兢地躲避着两头虎视眈眈的大獒,一边用蹩脚的突厥话夹杂着栗特话胡扯八道,以满足小姑娘永无止境的好奇心。
刚刚从卫府牢狱里出来,这帮平日趾高气扬的西北人自觉河西豪望的名声受到了侮辱和打击,有心想“整治”一下鸣沙园找回点脸面,谁知一打听,鸣沙园的少东家已经去长安了,而名伎鸣沙和丝桐已经被卫府要了过去,尤其令人担心的是,史紫玉三天前被一群门徒接回了太平宫,据说是被抬回去的,伤势比较重。
太平宫丢了这么大的脸,史紫玉的仙风道骨形象给彻底毁了,虽说知情者知道轻重,绝不会到处乱说,再说即便说了也未必有人信,另外卫府及时出面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绝了流言的传播,但无论是太平宫还是史紫玉,都不会就这样算了,将来肯定要报复,而李轨就是其中之一。
李轨冤枉啊,但伽蓝、毛宇轩做得太绝,把史紫玉一帮人打得满地找牙,却让李豹和李轨一帮人打了个旗鼓相当,怎么看都觉得李轨是设局者之一。退一步说,就算李轨不是设局者,就凭他拍马屁拍错了地方,害得史紫玉遭到一顿毒打,颜面尽失,这个梁子也算结下了。
李轨郁闷,几杯酒下肚,忍不住还是发了几句牢骚。意气之争而已,何必把史紫玉打得哭爹叫娘?你实在要打,就打我好了,口出不逊者是我,挑起祸事的也是我,你又何必非要暴打史紫玉,让史紫玉迁怒于我?
“想知道原因吗?”伽蓝好整以暇地问道。
李轨没有说话。他想知道原因,但又怕知道之后掉进更深的陷阱。今日伽蓝突然出现,未必是好事,搞得不好就是自己噩梦的开始。
“将军,是不是因为关外的局势?”安修仁却接上了伽蓝的话,暗示李轨不要顾虑,反正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看伽蓝这头西北狼到底想干什么。
伽蓝轻轻颔首,娓娓道来。
“西北局势太复杂,牵连到的势力太多。”伽蓝最后说道,“我是裴氏老狼府的西北狼,又是西北沙门弟子,今裴氏势力已经被赶出西北,我师父也在不久前圆寂于圣严寺,仅靠卫府的力量难以保全,事实上我在西北已经没有立锥之地。”
李轨暗自吃惊,安修仁和另外几个随从也是面面相觑。西北金狼头是一个传奇,但这个传奇竟然也走到了穷途末路,从伊吾道一战到突伦川烽燧,再到今日重返敦煌,伽蓝一直处在各方势力的夹击之中,若想活下去,也只有远离西北了。
“你要走了,所以暴打史紫玉,以此来报复太平宫,出一口恶气?”李轨颇为同情地问道。
“我是为你打的。”伽蓝笑道。
“为咱?”李轨和安修仁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薛德音。
他们到了敦煌后就发现不对了,太平宫的史紫玉竟然亲自出马盯着他们,这种情况下,他们就算接到了薛德音,也很难避开太平宫的耳目。这让李轨非常疑惑,弘化留守元弘嗣曾嘱咐过他,务必瞒过卫府、老狼府和太平宫的道士,把薛德音悄悄送过黄河,甚至告诉他,假如薛德音的身份暴露了,就下手灭口。显然,薛德音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关系到了某些关陇权贵的生死存亡,这令李轨非常恐惧,不过富贵险中求,有时候身不由己,只能拼死一搏了。
“我如果不把史紫玉打伤,不把太平宫的注意力引开,就算我把薛德音安然无恙地交给你了,你能保证把他安然无恙地送离河西吗?”
李轨高悬的心轰然放下,一颗心终于落地。伽蓝不是敌人,薛德音也找到了,虽然接下来的事非常艰难,但总算开了一个好头。
李轨与安修仁等人齐齐施礼,以表谢意。
“将军,薛先生何在?是他告诉你,咱来阳关接应他吗?老狼府是否知道他的存在?”李轨急切问道。
“事情比你们想像的严重。”伽蓝说道,“在关外寻找薛德音的不仅有楼观道的人,还有陇西李氏和长安长孙氏。我在冬窝子遇到了老君殿的寒笳羽衣,唐国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还有齐国公长孙无忌,也就是老狼府都尉长孙恒安的弟弟。这么多人都在寻找薛德音,可想而知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过了你们的想像。”
伽蓝望着李轨,又看看安修仁,眼神凌厉,“为什么这么多人寻找薛德音?我不想知道原因,我想你们也不愿知道,但事实上,我们都被卷进了这场风暴,稍有不慎,尸骨无存。”
屋内鸦雀无声,气氛凝重。苏罗却是仿若不闻,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案几上的美食。
“当务之急是把薛德音送过黄河。”伽蓝继续说道,“他的行程你来安排,而他的安全由我来负责。”
李轨稍加沉吟后,非常坚决地说道,“将军,咱必须马上见到薛先生。”
“薛先生就在鸣沙园,你马上就能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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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间僻静而雅致的小屋内,李轨与薛德音两手相握,彼此都有些激动。
“先生,某刚刚从卫府大牢里出来,出门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金狼头。”李轨一边搀扶薛德音坐下,一边焦虑不安地说道,“接着,某就看到了先生。这里面有无数疑问,但现在某只想知道,先生是如何从且末千里迢迢赶至阳关的,这一路上都发生了什么?”
“如果没有伽蓝将军,某和薛家老小早已成了阿柴虏的俘虏,生死未卜。”
薛德音把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详尽述说了一遍,“伽蓝将军信守承诺,答应把某和某一家老小安全送回河东。某相信他,请你也相信他。”
李轨沉思良久,把诸多疑问一一串连起来,最后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先生,他是西北狼,是老狼府的西北狼。”
“他是裴氏老狼府的西北狼。”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李轨提醒道,“不要忘了,薛老先生就是死在裴氏手上。”
薛德音抚须苦笑,“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大陷阱。伽蓝先是欺骗你,赢得你的信任,然后再利用你,骗取你所知道的全部秘密,接下来,裴氏就可以拿着这些秘密大开杀戒,铲除对手。”
“某有何秘密?”薛德音摊开双手,苦叹道,“某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带着一家老小重返故里。”
“既然如此,那为何楼观道在关外寻你?陇西李氏和长安长孙氏也联袂赶赴关外寻你?”
“某不知道原因。”
李轨更不想知道原因,他只想把薛德音安全送过黄河,但现在的问题是,伽蓝介入此中,他如何才能把薛德音安全送走?
“某相信伽蓝将军。”薛德音看到李轨一筹莫展的无奈表情,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当初在且末水,某亲眼看到伽蓝将军独自鏖战阿柴虏,以一敌百,根本没有生路。他能活下来,那是神的庇佑,而不是阴谋。”
“当初他不知道你姓薛,不知道你是河东薛氏。”
薛德音摇手,阻止李轨说下去,“某相信伽蓝。某的想法是,你已经暴露,无论你如何安排行程,都无法避开太平宫的耳目,所以你干脆将计就计,在明处故布疑阵,某则随伽蓝暗中行动。”
李轨当即答应。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无论是卫府、老狼府,还是太平宫和圣严寺,都是河西大势力,远不是他一个河西豪望所能对付的,既然薛德音拿出了对策,他没有理由不遵从。
“薛先生,某要十万火急禀报郡守和留守,请问可有托付之辞?”
“请元留守急告蒲山郡公,就说某回来了,正在以最快速度赶赴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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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西土局势突变,河西局势紧张,敦煌边陲镇戍全力备战,新年被西北将士选择性地遗忘了,而边陲各级府署为了配合卫府,也下令征发劳役,整修关隘城池,官民全力以赴,于是新年就这样悄然渡过。
新年第七天,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护送西土诸虏敬献的朝贡礼品风尘仆仆赶到阳关。第一旅旅帅江成之和伽蓝欢聚龙勒。
新年第十二天,皇帝的圣旨终于从东都洛阳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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