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城门外的东南两侧,由城墙向外筑造出一段夯土墙,它将纵横交错的城外空间分割成了三个区域,然后再在础石的外侧涂泥包裹,搭建起了灾民居住的棚户。
“小哥,快来嘛,只有一点吃的就行。”
昏暗的棚子边,一部分穿着轻凉的年轻女子正在招揽着“生意”。
她们中有良家女,亦有暗娼、艺妓,世道艰辛,为了生存或苦衷,不得不舍下一身清白去做了这皮肉生意。
一些憋得恼火的男人一咬牙,丢了些米粮,纷纷钻入了进去。
随便施舍点吃的就能爽一场,何乐而不为?
“小、小哥,咳、咳咳,我是第一次,只要一点吃的……”
这时,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惹来不少人的侧目。
嘉善做完弘法,便打算顺道前往北门排查下石板构筑的沟渠,以防秽物堵塞导致恶臭与疠气,持续造成大范围的温病。
事毕,正打算回城时,却听到了这道熟悉的声音——
他偏头看去,一堵矮墙后,却见是先前那名跛腿的小姑娘。
她的模样在不甚分明的夜色中,十分浅淡,大致轮廓勾勒出来的瘦弱而单薄,仿佛一束芦苇,在风中摇曳。
与一众成熟、丰韵的风尘女子站在一块儿,病残瘦弱的她,毫无竞争力。
脸上带伤,一条腿歪斜站立,再加上时不时掩嘴忍咳的痛苦模样,都被摧残成这样了,却还在极力推销自己。
嘉善想过她必然过得不好,但却没想到她最后竟会沦落风尘。
小姑娘亦不经意抬头与嘉善对个正着。
她先是一愣,然后瞠大眼睛,一阵火光被吹拂入她的瞳仁中荡起涟漪,先是明亮,然后是水波揉碎了的光。
嘉善心中一动,干涸的土地内生出一朵小黄花,娇嫩易摧,但你看它厉害不厉害,它仍在贫瘠枯寂中绽放了。
受尽世间苦难与践踏,却又如韧草般顽强地想生存下去,哪怕选择一条永无回头的堕落之路。
佛法讲缘,渡化众生还需善缘,与她三面,便已是与佛结缘。
那么他想渡她,亦是顺从缘。
嘉善一旦下了决心,便不顾其它人诧异、疑惑的目光,朝着徐山山的方向走了过去
——
毛毛趴在徐山山的脑袋上,惊讶道:“山,他、他真的主动朝你走来了!”
“无辜善良、坚强苦情小白花一样的人设,虽不是最惨,但向来是各大拯救榜上的尖子生,毕竟我身上几乎囊括了他内心投射的一切妄想与欲望。”
试图去拯救苦难,不忍美好被打碎,本身就是一种欲望。
但毛毛却忧虑:“可是哪怕他帮助你,拯救你,也只是因为善心发作,等将你安置妥当了,他就一心普渡众生,怎肯与你订下婚契还俗?”
“他要救,我便让他救,但结果就一定能如他所愿吗?”
毕竟,遗憾才是人生常态啊。
毛毛:“……山,你不会玩死他吧?”
就她的这些洞悉人心的手段,玩男人不就像玩狗一样简单?
徐山山别有深意道:“怎么会呢,他欲渡我,岂不知,我成为他入世应劫之人,亦是在助他修行。”
观人间百态,思众生所痴才能参透人生,这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罢了。
——
“吾名嘉善,乃伽蓝寺的一名俗家弟子。”
“女施主,你伤势不轻,腿伤再不治,只怕会落下终生残疾,贫僧恰好擅岐黄之术,你可愿与贫僧一道离去医治?”
他缓缓开口,温和耐心的语态,清冽的声线,令人不自觉对他产生一种亲近之意。
可这时候的徐山山扮演的是一位看穿了冷暖,受尽了苦楚的敏感少女,自然不会再轻信它人,她警惕地退入暗处:“……为何?”
“女施主与我佛有缘。”
小姑娘缄默片刻,却惨笑一声:“我不信这世上无佛,若真有,我自问不曾干过一件坏事,我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可我从未感受过上天对我的善意,更不曾施舍过我一点福德。”
嘉善理解她,亦劝慰她:“人生是一场劫难,亦是一场修行,若能熬过等时机到了,便会转化为无量功德。”
小姑娘慢慢消化他的语言,神色终于有所意动,她捏紧衣角,道:“那大师,是三三修来的功德福报吗?你是来渡我苦难的吗?”
嘉善他对上她不安询求确认的双眸,她是如此渴望有人能够拯救她,将她拉出无边的黑暗地狱,那双眼眸虽然比一开始黯淡了不少,但他仍旧能够从中窥探到深藏的鲜妍火热的生命力。
“你若心生魔障,贫僧自会渡你。”他承诺道。
在一番假意推诿拉扯后,徐山山自然是欣然接受了嘉善的“好心”。
嘉善领着徐山山朝城门走去,这一路上一和尚一暗娼的组合自然惹来了不少人的观注,尤其当他们认出那位大师是嘉善活佛,更是啧奇惊呼。
而目睹一切经过的人,神色各异,有嫉妒、有羡慕亦有大惑不解,毕竟他们都想要得到嘉善活佛的“另眼相待”,但嘉善活佛视众生平等,从不为任何人破例……
所以,为何那小姑娘能成为破例?
——
徐山山曾在暗中观察过嘉善,发现他还真是一个“绝世圣父”。
在短短一段入城的路,遇上饿晕的人,他会掏出备下的囊饼分发,病伤者出手救治,不顾其脏臭,遇上难事求助他,他会为其解惑解厄……
难怪他人气这么高,别人都尊称其为“活佛”。
现在她实则也是“饥渴难耐”了,尤其是这么近距离与他靠近,他身上的“气”不断诱惑着她,但为维持人设,徐山山一直忍着没对他“动手”,哪怕她此时“心肝脾肺”都很馋他。
优秀的肩腰比,多一分增,少一分减,既有风姿又有雅情,那是一种撩人而不自知的克制圣洁……眼神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徐山山便垂眸。
嘉善似感应到什么不怀好意的视线,让其背后莫名发毛,但转身却见“三三”规规矩矩,乖巧跟随,并无异样。
——
嘉善暂居城令名下的一座宅院,城令还特地派来一名粗使嬷嬷照顾嘉善起居,粗使嬷嬷乍见嘉善带来一名小姑娘,眉头紧皱,几番打量。
为“招揽”客人,暗娼必然穿着清凉些,单薄的衣物露肩现腿,着实不雅,但碍于人是嘉善带回来的,粗使嬷嬷没说什么,只是压着心思将人带下去漱洗一番。
粗使嬷嬷自然是不会伺候徐山山,只让她自己清洗干净,人便板着脸出去了。
徐山山并不在意她轻怠的态度,自行清理一番后,见房中有一面铜镜,而妆奁上还摆着女子妆扮的物什。
她湿脚走上前,伏低腰身,拿起眉笔沾上石黛粉,勾勒着眼线,淡淡流畅的一笔,便令其杏眸圆润灵动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