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时空怪咒,胶着而凝滞。
铁慈的手指停住不动。
刹那间她垂下眼睫,长长睫毛遮住眼神,不叫人窥见涛起浪涌。
刹那间夏日静好,蝉声起于高树,莲叶舞于荷塘,池中锦鲤逐对成双,浮萍下游过彩鸳鸯。
远处学子们笑声清朗。
随风越过碧纱窗。
容蔚叼着勺子,俯下身,微微低了头,自下而上地欲图窥视叶十八表情。
感动?震动?还是心动?
没能他研究出个究竟并因此制定各种针对方案,铁慈已经抬起头,令他失望的眸中一片湛然,抬手在他颊边一点,笑道:“酒窝!”
容蔚颊边一酸,不由自主松了勺子。
铁慈飞快接住,舀了一勺粥,道:“想来是我这粥不大好吃,竟恨得先生咬勺抗议。”
她有时喊容兄,有时喊先生,容蔚听她这称呼,心中叹息,面上却笑道:“和我的比起来,确实不好吃。”
铁慈挑眉看他。
“不过和除我之外的世间所有人比起来,你做的,都是最好吃的。”
铁慈想,行了,又开始了。
这叫撩不胜撩么?
她看一眼容蔚,他正微微阖着眼吃粥,但凡男子撩骚,面上表情往往变得猥琐,越瞧越油腻。然而这位天赋异禀,做好一手好表情管理,撩骚也撩得神态清朗,不做作也不过火,微微含笑的唇角,陷下一抹隐约的酒涡。
让人瞬间冲动,想要醉死其中。
她的眼光一掠而过,回得也清朗自在,仿佛真的只是面对师长夸赞的学生,照单全收,感恩戴德,却不走心。
“多谢先生夸赞。”
隐约似乎听见一声叹息,然而她再抬起眼时,面对的还是纯然又魅惑的那张脸。
之后两人都没说话,一碗粥喂完,铁慈摸摸容蔚额头,见他退烧了,放下心来,便起身道自己要去上课。
容蔚却起身,走到门边拉动门边的铃,便有教斋伺候的小厮奔上楼来,问有何吩咐。
“去替叶十八请假,就说我昨夜生病,叶十八照料我一夜,白日需要补眠,便不去讲堂了。”
小厮领命而去。铁慈想,得,容蔚是风云人物,这话一传,明儿女院学生要套咱麻袋了。
“先生想要害我被书院女学生们堵路围殴吗?”
容蔚回身,对她眨眨眼,“你总要习惯的。”
铁慈正想不能和他说话,每句话都暗含深意地不正经,就见他鼻子嗅了嗅,诧异地道:“好酸,你煮粥把醋瓶弄翻啦?”
“哪有……”铁慈说了一半就明白这个话术大王又来了,呵呵一声,也不接他话,挥挥手道,“既然帮我请了假,我便回去睡觉了。先生这里既然有小厮,有事便唤小厮罢了。”
原以为容蔚定然要不依纠缠的,谁知道他懒洋洋向床上一躺,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铁慈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容蔚躺在床上,听着她下楼的蹬蹬脚步声,比平日微微急切,唇角微微弯起,双肘枕在头下。
轻轻道:“怕了么……怕便对了。”
……
铁慈怕回去遇上那几个问来问去的,干脆去吃了早饭,等到上课时间,才慢悠悠回宿舍。
她掀开帘子,微微侧身,等那一夜过来满屋子的热气和男人气散掉再进门,却忽然有一只手指接过帘子,掀开。
容溥站在门口。
铁慈很怕他会张口就问“你昨晚去哪了。”
她不是害怕回答,而是会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无聊,怼人也很累的。
好在容溥一向清醒,从不僭越,他只侧了身,让她进去,道:“给你备了安神茶。”
铁慈一看,窗帘子都遮了一层黑色细纱,这是容溥搬进来住没多久,就给装上的。当时还觉得多余,现在看来,这是为时不时翘课的她白天睡懒觉备的?
铁慈由衷感叹:“阁下真是体贴细致,将来哪个闺秀嫁给你就有福了。”
容溥嘴角的笑意还未凝起便散去,默了一会,淡淡道:“别人倒也未必有这福气。”
铁慈一边往自己的榻上走,一边将外袍脱了甩在床边,坐下慢慢卷起衣袖,笑道:“孤的荣幸。”
容溥退后一步。
铁慈平日平易近人,但是一旦意态疏狂称孤道寡,那股尊贵端严气场便无声弥散,直叫周围人凛然肃穆,不能接近。
铁慈双臂撑在榻边,问他:“你今日又身子不适?没去上课?这屋子里杂乱,不适合你休养,去院正那里吧,好好歇息。”
院正是容家的人,不过不管教学,管书院财务人事之类的杂事。
容溥看着她,想说这里腌臜我睡不好,你就睡得好了?转头想想曾经听过的皇太女幼时经历,却觉得这话问了白问。
论起养尊处优,皇太女还真谈不上。
他退了一步,道:“臣告退。”
等他走掉,铁慈倒头就睡,朦胧中隐约听见丹霜的脚步声,守在了院子外,便睡得更加安心。
这一觉太沉,连梦都没做,听见外头人声,卷起黑帘,发现外头也快天黑了。
应该是下学晚饭时辰了。
门外有人道:“哎,这是……容先生?容先生您来这里做甚?您这怎么还带着铺盖……”
铁慈听着觉得不好,霍然起身。帘子一掀,容蔚站在门口,后面赫然跟着捧被褥的小厮,还有几个学生,隔壁舍间的,一脸好奇地探头探脑。
铁慈吸一口气。
看一眼斜对面丹野床位,一排的容溥床位,想着自己这些夜里外衣从来不脱,心里叹口气。
都能凑一桌麻将了。
想到丹野丹野到。人群忽然被大力拨开,丹野探进头来,“哎,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呢?咦,容蔚,你来这儿做甚。”
他向来不称呼容蔚为先生,此刻一膀子便要隔开那个捧被子的小厮。
容蔚抬手扶住小厮,却对着铁慈道:“十八,你早上说要照顾我的。却不帮我把行李搬来,我只好自己来了。还不快来扶住为师?”
丹野:“什么!叶十八你答应他搬来这里?!”
容溥:“先生,你那教斋比咱们这舍间陈设招待好多了,住那里才有益休养,若是需要人照顾,我们派小厮轮流照顾你?”
容蔚一概不理,只笑看铁慈。铁慈上前,一把抓住他胳膊,笑道:“先生,好唻,我知道您怪我照顾不周,何必上门来责呢?我这就送您回去!”说着便大力扭着容蔚肩膀往外推。
容蔚也不挣扎,随着她力道转了半个身,就势附在她耳边,悄声道:“那教斋我不能住了。”
铁慈微微一顿。
“先前你也听见老姚说的那话了。他说异声一夜,咱们可没在屋子里呆一夜。你走后我检查了一下屋子,发现被人翻过了。现今我伤着,如果那人再来……”
铁慈忽然道:“你又发烧了?”
无意中摸到他手腕,滚热的。
容蔚低低嗯了一声,轻声道:“现在我可对付不了太多刺客……”
铁慈一转手,将他再次转了过去,面对屋里。
容蔚唇角一弯。
其余人震惊。
但是随即铁慈就发现了问题:“屋里没床位了。”
“简单。”容蔚转头对一旁的崔轼道,“刚给你申请了回原舍,回去吧。”
铁慈默然。
赶别人走她还不乐意,但是崔轼这个人,还是不留在宿舍比较好。
崔轼脸都白了,他之前在舍间和那几位相处不好,总是被打,才不得已调到这里的,如今再回去,哪里有得好?
“我……”
容蔚笑嘻嘻地道:“不想回?”
崔轼猛点头,“我……我可以搭个铺睡,我把铺让给您……”
“那怎么可以,那不是师长欺负你?”容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微微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不想回也行,那咱们来谈谈那天武场上的箭?”
崔轼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猛地退后一步,仓皇地道:“我……我这就给您腾铺位去……”
他慌忙奔到自己的铺位前,将被褥胡乱一卷,随便收拾了便匆匆离开,众人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离去,也没人出声挽留。
铁慈轻声道:“武场的箭?”
是指那天崔轼故意射脱靶吗?
似乎也不至于惊慌至此。
“那天最后那根冷箭,是射向你的。”容蔚轻声道,“当时烟尘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对方是如何精准辨出你的位置的?那时候大家站的方位你还记得吗?”
铁慈回想了一下,当时附近的有三人,卫瑄呼音……还有一个人她当时没注意,但现在回想,按当时的顺序排位,崔轼应该正好跑到那附近。
“这么个人可不能留在你舍间。”小厮已经给容蔚把床铺好,他没骨头一般往床上一躺,笑道,“不必谢我了。”
铁慈呵呵一声,虱子多了不痒,随便他睡。
容蔚心满意足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滚,顺便悄悄把藏在袖子里的手炉给扔到了床角。
呼……刚才可烫死他了!
……
容蔚安顿下来之后,铁慈出去命丹霜熬点稀粥来。正遇上赤雪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主仆三人在留香湖畔一个隐秘角落坐下来,赤雪打开随身的匣子,里头一张张的图纸,有新有旧,厚厚一沓。
“派朱雀卫的轻功高手带我回的盛都,图纸封存在兵部武库司内,动用了好些关系才悄悄拿出来,好在都是封存的旧地图和布防图,一时半刻不会有人发现。”
铁慈算了算时间,打开几张地图,翻开那夜从藏书楼里带出来的几本旧书,所有插图上有标记的页面一一翻开,再依次折起,顺着线条轮廓慢慢拼,渐渐她手中,一幅做了各种标注的地图出现在三人眼前。
铁慈比对着赤雪拿来的布防图,最终敲了敲其中一幅,“永正二十六年四月,盛都诸营布防图。”
两幅图虽看起来不一样,但仔细看就发现所有做记号的地方,都对应着当年布防图。比如一处涂黑的地方,当年则是三大营中骑兵营的驻地,插图上一匹画上标记的白马,则对应着当年京师最大的马场,这个马场专门用来供应骑兵营马匹。画上线条的那一处位置,则是军械库,而一处代表河流的地方留下了许多点点,那里是原先的火炮营辎重所在地。
换句话说,这书里藏了一幅当年盛都的重要军事布防图,只要用约定好的方式来打开,就可以得到这当年无比重要的军事地图,整个盛都,将会袒露于敌前。
永正二十六年四月,正是诸王即将叛乱,贺梓刚刚上京的时间。
这书上点点画画,用的都是那紫电青霜的墨,是贺夫人的手笔。
铁慈打开那天抄下来的那段话。
“……落……矶……雁……三……左……库……丑……三……武……刻……防……换……千……柄……下……地……时……”
当时看的时候,凭她阅遍各种文书所造就的直觉,第一感觉就是这个是关乎军情的情报,所以立刻停止了解读。
此刻对应从兵部调档的地图和当时的文书再看,“落雁矶地下左武库三千柄,丑时三刻换防。”
当年火炮营火枪库就在落雁矶地下左武库,内藏数目三千柄。
军事地图和情报。
贺夫人是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