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待到旭日东升,金黄的阳光遍洒人间,那一个个夜间行走的亡灵死魂带着生前的遗憾一齐仰头东望,在那灵魂深处最后的悲叹声中,腿骨一碎,噗通跪倒在地瞬间化为粉末。
风一吹,卷起骨作的土肉作的沙,在呼啸片刻之后,便各归尘土了。
而与此同时,渭河边、神婆庙里数百根蜡烛已经烧完,金花老娘盘腿坐与其中,脸上的涂抹的内脏血已经干竭。
她缓缓的睁开眼睛,耸拉的脸皮抖了抖,扶着法杖站了起来,愤怒而疯狂的用法杖打烂了房间里一切能够打烂的东西!
失败了,她竟然又失败了!
神婆双眼布满血丝,她愤恨不已,最后跪在地上抱着法杖嚎嚎大哭了起来,她的身体干瘪而佝偻,缩在一团像个幽灵,她负气的泪水化开了脸上的血迹,形成两行淡红色的痕迹,这让她看上去诡异恐怖又可怜。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篡改宿命掠夺他人的身体,这样的行为不管有什么原因都令人发指,而在决意成为夺舍老妪的那一天,她就回不了头了。
金花老娘的哭声越来越绝望,也越来越微弱,最后所有情绪转化为一股咬牙切齿的愤怒,她恨恨的爬了起来,走到墙角的神龛面前。
神龛上供奉着两个牌位,皆用红布覆盖住了,而神龛下面则是一个黑漆漆的柜子,金花老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竹管,然后又找来一个木盆,将竹管里不知名的**倒入盆中,她坐在木盆旁,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撮灰尘撒入进去,只见木盆里竟然显现出了荒漠里的景象。
夺舍老妪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为自己准备一个新的供体,而供体的灵魂契合度越高,夺舍成功概率便越大,当年奉灵神婆选择和自己灵魂契合的少女收为女徒,而康贞儿的各方面条件都是其中最合适的。
是最合适的却不是唯一的,否则她就不会因为恼怒康贞儿的背叛将其杀害。
当年之康贞儿如今夕之那秀秀,这一场争夺是三百年前恩怨的延续,故而金花老娘对那秀秀势在必得。
金花老娘在“河神娶妻”之时就在那秀秀身上做了法,这种法术与三百年前康贞儿头上戴的银蛾异曲同工,只是更狠更绝,她这回将种蛾埋进了那秀秀的身体里,尽管镇魂金印使得种蛾暂时蛰伏,可金花老娘却能借此追查他们的下落。
金花老娘在木盆幻影中找到了墓葬的入口,她看到墓葬的入口正在打开,从中出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她枯树皮一般苍老的手在木盆上一转,只见木盆里场景一变,又出现了整个地宫的布局。
夺舍老妪浑浊的老眼放出狠毒的光,她的灵力会随着每一次夺舍而转移到新的身体上,所以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恐怕是当今世上灵力最强的人……既然有人想要挑衅她的实力,那么必将得到狠狠的回报!
惹怒一个疯狂的神婆后果是不可预料的,谢燕九、陈挽风和虞娘前往神婆庙收拾这个疯婆子,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金花老娘的掌控下。
金花老娘所在的河神庙在渭河边,地处一个颇为偏僻的地方,但因为她的名气很大,所以常有信徒登门拜访,这天她赶走了寺庙里的所有人,专心等待自动送上门的客人,作为招待,她特意做了一个沙盘放在院子里,用手指拨动里面的沙,并且将许多铁针一枚一枚的插在其中,于是当谢燕九他们三个走到可以远远看到河神庙的地方时,突然发现他们的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剑阵。
剑阵呈现辐射状环绕着河神庙,正与金花老娘的沙盘一致,看到金花老娘的手段后,谢燕九、陈挽风和虞娘相视而笑,提着武器杀入了剑阵之中!
他们入阵之后,沙盘上的针开始动了,而现实中剑阵之内则突然变得暗无天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他们强行分开,其中鬼魂缠绕,伺机而动,张牙舞爪恨不得将他们撕成碎片!
谢燕九撑着铁骨伞挡开飞来的石块,但风实在太大,他不得不收了铁伞,几个跛脚鬼吊死鬼频频发动偷袭,他打了几个回合之后立即发现不妥,便迎风大喊道:“这是幻象,大家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
原来这不过是御风阵,外加几个障眼法,莫看来势凶狠,其实只是吓唬人的伎俩罢了,不过不知情的人在这里面无谓挣扎,只会消耗自己的体力,可惜谢燕九的声音被隔绝掉了,陈挽风正忙于用火符对抗虚无的鬼魂,而虞娘直接撕了鬼魂之后发现,那些破碎的鬼魂居然又聚拢在了一起,并且毫发无损。
金花老娘阴阴笑着,从一个钵里抓出一把如蚯蚓一般的小蛇,这些蛇叫做毛蛇,生长在岩石下,以吃蚂蚁卵为生,他们是最小的蛇类,虽然伤不了人,但却别有用处。
金花老娘将毛蛇撒进沙盘之中,毛蛇一入沙盘立即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涌动,而谢燕九、陈挽风和虞娘都惊讶的看着面前凭空出现的一条条巨大的“地龙”完全不知所措!
并不是所有的都是幻想,至少这些毛蛇就不是!
这样就足够拖住对方好一阵了,金花老娘安排好这边的布局,立即回屋子里重新起了蜡烛阵矩,困在外面的那些人并非她所图的对象,她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人,便是躲在古墓里的那秀秀!
那秀秀被镇魂金印镇住了魂魄,想要从尸王城主的手中撬动金印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古墓终年不见天日,阴气十足,最重要的是,这座古墓当中曾经殉葬了许多人,至今北面还挂着一面镇魂幡用来防止尸变。
地宫里,扇子姑娘守着大禹神鼎,而魏惜金守着那秀秀,扇子姑娘是个女子,仍在感伤中,她为神鼎中的周文宣不平,又可怜至今昏迷不醒的那秀秀,嘟着嘴说了好些话,魏惜金含笑倾听,不时安慰,扇子姑娘偷偷看他,越看越是喜欢,越是喜欢越不免自惭形秽,便又问他:“你说你要娶我,将来可会后悔?”
魏惜金问:“为何要后悔?”
扇子姑娘道:“因为我长得又不漂亮,你看久了必定要生厌了。”
“如果你长得漂亮,看久了便不会生厌?”魏惜金有些讶异她的想法。
“唔……我的意思是说,男人不都喜欢美色么,我长得又不漂亮,定难入你的眼里,而你我虽然有婚约,可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迫你娶我,所以你要想清楚,我不嫁人便罢了,嫁人的话便要像他们二人那样情比金坚。”
扇子姑娘指了指神鼎里的周文宣和躺在地上的那秀秀,接着道:“若你只为信守诺言,娶了我却将我当做摆设,或者还想娶几房小妾坐享齐人之福,那我劝你还是放弃这段婚约,以免你我各自误了对方。”
寻龙派虽然没落了,扇子姑娘却还是很有骨气的,但有骨气没底气,说到底还是觉得天上不可能掉馅饼,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要娶自己呢?
这一次,魏惜金沉吟了许久才道:“扇子你直言不讳,那我也唯有以诚相待了,若只论起样貌,我身边的侍女个个比你漂亮,可如果我真是你认为的贪恋美色之徒,早就妻妾成群了。”
扇子听了这话,心里起先有点不快,因为魏惜金说自己的侍女个个都比她好看,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他可能说的是实话,而且也有道理。
“我与你相识数日,若此时应了你的‘情比金坚’四个字,未免太夸大其词,然而扇子你心地善良、进退有度,真诚待人且胆识过人,我倒不觉你不漂亮,反而觉得你很与众不同,既然你我有婚约,为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呢?或许我们也能相处得很愉快也不一定。”魏惜金说完,对扇子姑娘一笑。
他的笑容那么温柔,扇子姑娘也不禁回之一笑,然而在笑容背后却有一丝不安浮上心头。
明明魏惜金说的每句话既坦率又真诚,也符合情理,她却没有被他宽慰到,毕竟她这个未婚夫家大业大,身边又有无数比她漂亮的女子,这桩婚事对她压力不小。
看到扇子姑娘不说话,魏惜金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又道:“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请你相信的是,我既要娶你,必然是诚心诚意,请你相信我。”
扇子抬头望着眼前的人,他谦谦君子,年轻俊美,坐拥城池,难得的是他还有让人感受得到的诚意,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纠结不安什么,但为了眼前的人,她愿意一搏。
“好,我信你。”扇子姑娘爽朗的笑了起来,气氛随着她的笑容一下子缓解了过来,扇子姑娘歪着脑袋笑吟吟的看着魏惜金,继续问:“不过你要告诉我,你今年都有二十五岁了,之前也不知道我还活着,那你为何迟迟不娶妻呢?
说起来还真是的,以魏惜金的人品条件,应该是众多姑娘的理想夫婿,他为何迟迟不娶妻?
“这……”魏惜金刚刚要解释,突然听得外面传来动静声。
由于魏惜金控制着镇魂金印不便移动,扇子姑娘便起身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脸都吓白了,外面竟然出现了许多亡灵,正络绎不绝的朝着他们涌来!
扇子姑娘急忙退到了房里,紧闭大门,慌慌张张的将房间里的柜、椅都搬过来抵住那一扇木门。
“怎么回事?”魏惜金问道。
“外面出现了很多……很多死灵!”扇子姑娘急得不得了:“一定是镇魂幡出问题了,怎么会这个样子!”
哼,魏惜金冷笑:“是老神婆干得好事。”
他们说话的时候亡灵已经开始推门,扇子抵住门口焦声道:“她怎么可能在地宫施法,这里离地面那么远,她的法术会触及这里?”
“除非这里有她的‘引’。”魏惜金说着,目光看向那秀秀。
就像吃药有药引一样,施法也有引,这样说起来,亡灵两次出现,那秀秀都在场,而且金花老娘的目的一直都在于她,有可能她就是金花老娘的“引”,就是她引起亡灵出现,并追逐而来!
这个地宫的房门是用做过防腐防虫处理的硬木雕花漆门,历经千年,木质结构发生变化,早已经不结实了,里外的力道一挤,竟然轻易就碎掉了。
眼下躲是躲不掉了,周文宣在神鼎里,那秀秀躺在地上,魏惜金控制着镇魂金印,扇子姑娘只有拿起了自己那把刀去堵门。
“我用的!”魏惜金单手控制金印,将自己身上那把沾了他的血的刀丢给扇子,扇子接过之后反手刺向扑过来的亡灵,那亡灵瞬间成灰。
这把刀本来就是扇子的,昨日魏惜金准备回尸王城取尸王精丹,扇子取了自己双燕刀中之一相赠,而后魏惜金遇到了谢燕九他们,为了救出它们,他用自己的血抹在刀刃上,他的血每七年做一次加持,具有很强的灵气,故而能克制亡灵。
扇子拿着这把刀守在门口,阻止第一波亡灵的进攻,莫看这姑娘平日带着一股直率娇憨的劲儿,可只要拿起刀,宛若变了一个人一般,身手敏捷,出招利落,杀伐之间流露出江湖儿女的张扬风采。
仗着这把抹了灵血的刀,扇子守住了大门,只见她一刀一个宛若砍白菜梆子一样,被她砍伤的亡灵瞬间灰飞烟灭。
到底是最后的金龙点穴师,非常漂亮的身手,魏惜金暗暗赞着,对扇子喊了一句:“把你的刀给我!”
扇子固然能守住一时,可这地宫当年陪葬的人数数以千计,如今都变成了亡灵涌到了此处,即便扇子再如何厉害,她总有疲惫至极的时候,魏惜金必须想办法帮她。
“你可以吗!”扇子不禁急道。
扇子怕魏惜金帮自己,那秀秀那边就失去了控制,故而着急。
“无妨。”
魏惜金并未多做解释,但他的语气没来由的叫人安心,扇子一刀双杀了两个亡灵,抽空将自己原先那把刀丢给了魏惜金,魏惜金一手控制金印,一手接刀。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金花老娘对地宫施下了亡灵术,有两个办法可以破除这种法术,第一,杀了施法的人,第二,等阳光照射进来。但金花老娘在地面上,地宫又在地下深处,所以此时此刻这两个办法都是行不通的。
不过由于他们知道了金花老娘的“引”下在了那秀秀身上,如果他们杀了那秀秀,也能制止亡灵的进攻,可这样做与他们的目的大相径庭,所以只能摒弃。
说来说去,关键还是那秀秀,金花老娘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魏惜金用金印守护着她,她才没有办法控制她,故而她用亡灵来扰乱魏惜金,逼他不得不放弃那秀秀。
机关算尽的金花老娘,可真算得上是只狡猾多端的老狐狸了。
只是她没算到的是,魏惜金还有一招可以用,他用刀割伤了自己的手腕,将腕血依次浇在镇魂金印上面,然后用自己的血抹了刀口,与扇子姑娘并肩杀敌了。
用灵血镇住金印,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毕竟魏惜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扇子一个人应付这样的局面,而且等到扇子疲惫不堪的时候,届时情况更加不妙。
魏惜金与扇子以逸待劳,双双守住大门,那些个冲进来的亡灵简直就像是自动送入刀口一般,一冲过来就化骨为灰,他二人专心杀敌之际,谁都没料到地上的那秀秀突然睁开了眼睛。
扇子砍杀了一个亡灵,向对面的魏惜金扫一眼,顿时面色大变,尖叫起来“惜金小心——”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秀秀在地上捡了一把匕首,偷偷的潜伏到了魏惜金身后,而魏惜金忙于应付亡灵,没有留意到她。
扇子出声示警之际,那秀秀突然刺向魏惜金,而魏惜金得了扇子的警告,险险避开这一击,只被割到了手臂。
原来金花老娘趁魏惜金杀敌分了神,终于撬动了滴了灵血的金印,现在那秀秀又被她控制住了。
这事也实在怪不得魏惜金,当时他如果不帮扇子,扇子迟早不敌,然后所有人遇难,可他如果帮扇子,却也是兵行险遭,稍有不慎就会被金花老娘钻了空子。正因为左右为难,他才两害相权取其轻。
魏惜金看到那秀秀,立即要去拉回她,可那秀秀一击不成,反向门外亡灵中跑去,那些亡灵是金花老娘招来的,居然不去攻击那秀秀,将她放跑了。
现在的情况更恶劣了,因为那秀秀让魏惜金和扇子分了神,现在亡灵涌进了房间,而神鼎中的周文宣感觉到了外面的变故,也不断的试图冲出来。
周文宣的身体就跟拼凑起来一样,在固元未成之前若是冲出来,随时都有灰飞烟灭的危险,幸好扇子用墨斗线将神鼎缠绕住,这才阻止了他自取灭亡的行为。
这真是前后失利,腹背受敌。
地宫里的情况已经遭到了极处,河神庙里的老妖婆却终于笑了,此时那秀秀正在从地宫出来,她已经在她的掌控下了。
老妖婆整了整衣衫,打算从神庙的后门出去,后门正对的是渭河,棂鰌已经在水下等待她了,这里的烂摊子她没有兴趣,她要离开这里去与那秀秀会和。
老妖婆正欲离开,不想大门却叫人推开了,外面冲进来一个人,又或者说是一只尸妖。
虞娘杀气腾腾的站在金花老娘的面前,嘶声道:“老妖婆,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