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周庄不愧是一个古老的小镇,连停车场都古味扑鼻,是用泥土铺成的。前几天秋雨不绝,停车场的地干后其状惨烈,是地球刚形成时受广大行星撞击的再现。一路上各式各样的颠都在这里汇总温故知新一遍。
文学社社员们全下了车,由马德保清点人数。本想集体活动,顾虑到周庄的街太小,一团人定会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组。林雨翔、罗天诚之外,还加一个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
翔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叫沈溪儿。她和林雨翔关系不太好,因为她常提防着林雨翔袭着丰厚的古文知识来夺她的深代表之位她小时候是林雨翔的邻居的邻居,深知林雨翔当年的厉害。可林雨翔向来对女子过目就忘,一点也记不起有过这么一个邻邻居。其实林雨翔对语文课代表的兴趣就似乎是他对女孩子的兴趣,一点都没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说语文课代表非他莫属,吓得沈溪儿拼命讨好原来的语文老师,防盗工作做得万无一失。
对男子而言,最难过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这样内部永远团结不了;所幸沈溪儿的相貌还不足以让男同胞自相残杀,天底下多一些这样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运的是林雨翔自诩不近色;罗天诚的样子似乎已经皈依我佛,也不会留恋红尘。
周庄的大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公车,可见我国政府对提高官员的艺术修养是十分注重的。中国人没事爱往房子里钻,外国人反之,所以刚进周庄,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镜花缘》里的白民国。起先还好,分得清东南西北,后来雨翔三人连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尽兴。
游周庄要游出韵味,就必须把自己扔到历史里。那里的布局杂而有章乱而有序。
这种结构很容易让人厌烦,更容易让人喜欢,但这些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庄里才能下定论。
有了这个特征,周庄很能辨别人性看见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虚伪的;而大悲的人,是现实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只有罗天诚一个。林雨翔尽兴玩了两三个钟头,觉得不过尔尔,几条河而已。沈溪儿高兴得不得了,牵着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缩手已晚,被仇人当狗一样带着散步。
沈溪儿撒娇要乘船。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娇成功率其实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为漂亮女孩子撒娇时男的会忍不住要多看一会儿,再在心里表决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娇,则像我国文人学成的西方作家写作手法,总有走样的感觉;看她们撒娇,会有一种罪恶感,所以男的都会忙不迭答应,以制止其撒娇不止。
沈溪儿拉住点头的林雨翔兴奋得乱跳。待有空船。周庄船夫的生意极佳,每个人都恨不得脚也能划桨,好多拉些生意。五十米开外的河道上有一只船游兴已尽,正慢慢靠来;船上的船夫两眼并没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谈笑。这船上只坐了一个人,背对着林雨翔,耐冷如北极熊,秋意深浓时还穿着裙子。一头的长发铺下来快盖住了背包。那头长发耀眼无比,能亮彻人的心扉,让女的看了都会自卑得要去削发,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没有地方贪官的魔掌那么长,只能用眼神去爱抚。
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视几眼,但他记得一部里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脸对人,丑女以背对人”,心里咬定那是个丑女,不禁为那头发惋惜。
沈溪儿也凝望着背影,忘却了跳。罗天诚虽已“看破红尘”,只是看破而已,红尘俗事还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着长发背影发呆。
三个人一齐沉默。
船又近一点,沈溪儿啼啼着:“是她,是SllSll”看来她和船上那女孩认识,不敢确定,只念她英文名字的前两个字母,错了也好有退路。船夫(Poler)该感到庆幸,让沈溪儿一眼认出来了,否则难说她会不会嘴里胡诌说“PoP。”呢。
沈溪儿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力,仿佛母鸡生完蛋,“咕咕”几声后终于憋出一个大叫:“Susa,Su-sa”
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哪个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了。
沈溪儿确定了,激动得恨不得投河游过去。船上女孩子向她挥手,露齿一笑。
那挥手的涉及范围是极广的,瞄虽然只瞄准了沈溪儿,但林雨翔罗天诚都沾了溪儿的光,手不由升起来挥几下。这就是为什么霸弹要在一定距离内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沈溪儿视身上的光为宝,不肯施舍给林罗两人,白眼说:“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动什么!”说着想到中文里的“你”不比英文里的“YOll”,没有骂一拖H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转身笑罗天诚:“喂,你别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
训完后迎接Susa。船快靠岸了,Susa拢了据头发,对沈溪儿嫣然一笑,说:“你也在这里啊,真巧。”然后小跨一步要上岸,不幸估计不足,差点跳水里,踉跄了一下。林雨翔忙要伸手去拉,沈溪儿宁朋友死也不让雨翔玷污,拍掉他的手,扶住惊甫未定,对林雨翔赧然一笑。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个被唤醒,脑子里幽幽念着“绝代有佳人,绝代有佳人”。第二个苏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赋》“美女妖且闲……”,这个念头只是闪过;马上又变成《西厢记》里张生初见崔茸茸的情景“只叫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然后变性,油然而生《红楼梦》里林黛玉第一次见贾宝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何等眼熟!”畅游古文和明清一番后,林雨翔终于回神,还一个笑。
沈溪地偶见朋友,不愿意再划船了,要拉着去玩。林雨翔追上去严肃道:“喂,马德保说了,不准”
“马德保马德保,你跟他什么关系,听话成这样!走,Susa。”沈溪儿怒道。
Susa有些反应,问:“他是不是那个你说的精通古文的林雨”
“就是这小子。”沈溪儿答。
“哇,古文耶”说着伸出手说,“你好,久仰了。”
林雨翔惊喜地伸手,惹得罗天诚在一旁眼红。沈溪儿拍人的手上了痛,打掉Susa的手说:“握什么,不怕脏?”林雨翔握一个空,尴尬地收回手搔头说:“哪里,只是稍微读过一点。”
Susa把这实话当谦辞,追问:“听沈溪儿讲你能背得出《史记》?”
林雨翔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恨沈溪儿吹牛也不动脑筋,凭林雨翔的记忆力,背《老子》都是大有困难的;何况在林家,《史记》乃是禁书,林雨翔连“世家”
“列传”都会搞淆,哪有这个本事,忙说:“以前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不行了,老矣!”
这憋出来的幽默惹得Susa格格地笑,手抚一下头发命令:“那可不行,你一定要背!”
林雨翔被逼得直摆手:“真的不行!真的”说着还偷窥几眼Susa。
罗天诚被晾在一边,怪自己连《史记》都没看过,否则便可以威风地杀出来向Susa大献殷勤。
林雨翔把话岔开,问:“你没有中文名?”沈溪儿代答道:“要你管,她在加拿大时我就这么称呼她。”
林雨翔追问:“加拿大,怎么样?”
沈溪儿又成代言人:“你没听说过?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只有大家拿!”
林雨翔一听,爱国胸怀澎湃,又懒得跟沈溪儿斗,问Susa:“你这样不冷?”
这话把Susa遗忘的“冷”全部都提醒上来了,说:“当然冷冷死我了可这样能贴近江南小镇啊江南美女都是这样的。”
林雨翔见Susa的话头被转移掉了,暂时没有要背书的危险,紧张顿时消除,老婆似的呼吸空气。
‘你要背《史记》嗅,不许赖!”Susa笑道。
林雨翔一身冷汗。沈溪儿怕雨翔被折磨死,博爱道:“好了,Susa,别难为林大才子了。你怎么会在周庄呢?真怪。”
“来玩啊。上海这地方太不好玩了,金山像小笼馒头似的。嗯!看了都难过,还是周庄好玩一些。你来多久了?还拖了一个大才子!哈哈,我没打扰你们吧,如果我是灯泡,那我就只好消失!”
林雨翔被她对金山的评价折服,傻笑着。罗天诚大失所望,原来搞这么久Susa还没发现自己,恨自己方才深沉得太厉害,心斋做过了头,回到人世间就丢面子了。
沈溪儿见Susa误会了,厌恶得离林雨翔一大段距离,说:“呀!你太坏了!我和这小子?”然后吐吐舌头,表示林雨翔不配。
‘哦在船上还看见你和他牵着手呢。”Susa罗列证据。
沈溪儿脸上排红,拼命甩手,恨不得断臂表示清白:‘’哪里啊,是他非要拉住我的!”
‘什么!我我没”林雨翔焦急地解释。Susa打断说:“才子,好福气唤,不准亏待了我的朋友,否则”
那“否则”吓得林雨翔心惊肉跳,沈溪儿还在抵抗说“没有没有”。Susa也不追究,招呼着一起玩。走了一程才发现还有个男孩子,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天诚受宠若惊,说:“我叫罗天诚,罗罗密欧的罗,天”直恨手头没有笔墨让他展示罗体字。Susa说:“我知道了,罗天诚,听说过。”罗天诚吃惊自己名扬四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和你一个啊。”Susa略有惊异。
罗天诚虽像佛门中人,但做不到东晋竺道生主张的“顿悟”,问Susa:“什么一个?”
“一个学校啊。”
“什么,一个学校!”罗天诚佛心已大乱。林雨翔也骇然无语,惊诧这种破学校也能出大美女,而且自己意从未见过,不由对学校大起敬佩,想这小镇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四人一起游周庄。周庄的一些古街也增大了吞吐量,可以容四人并排走,那时就出现了问题,究竟谁走Susa旁边。沈溪儿只能罩住一面,Susa另一面全无防守。
林雨翔今天对Susa大起好感如果说没有哪个男孩子见了美女会不动情,这话不免绝对;至少有表面上若无其事如罗天诚者,内心却澎湃得像好望角的风浪。林雨翔表里一致,走在Susa身边,大加赞赏:“哇,你的头发是用什么洗发水洗的?”
沈溪儿拦截并摧毁这句话:“你是谁,要你管三管四干什么?”
‘喂,我问的是Susa,你是谁,要你管三管四干什么?”骂人时最痛苦不过于别人用你的话来回骂你,分量也会猛增许多。沈溪儿充分领教了自己的厉害,恨自己还没这话的解药,只好认骂。
林雨翔再问:“你跟Susa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好朋友。”沈溪儿吃一堑,长了好几智,说话都像下棋,考虑到了以后几步。
“那好,你可以干涉你的好朋友吗?”
沈溪儿不料刚才自掘的坟墓竟这么深,叹气摇头。Susa则是秉着大清王朝的处事精神,放俄国和日本在自己的领土上打仗,她则坐山观虎斗。
到了必要时,Susa略作指示,让两人停战:“好了,你们大无聊了。我肚子饿了,想吃中饭了,你们吃吗?”沈溪儿愤然道:“我们俩吃,别叫他们。”
“没关系的,一起吃嘛。”Susa倒很大度。
沈溪儿劝Susa:“喂,你可想清楚了,这是引狼入室,懂吗?”
Susa微微一笑:“什么狼,他们俩又不是色浪。”
雨翔的潜意识在说‘俄正是”,脸上却一副严肃,说:“当然不是了,罗天诚,是吗?”
这个问题的回答难度是极高的。罗天诚省悟过来,他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好放弃。
沈溪儿讥讽:“咦,林雨翔,你不是说你不近女色的吗?怎么?”说出这个问题后得意非凡,想应该没有被他还击的可能。
林雨翔忙说:“朋友,不可以嘛?”其实,这世上最可畏的男人是自称不近女色的,他们只是未遇理想中的女色罢了,一旦遇上,凭着中国汉字的博大精深,“不近女色”马上会变成“不禁女色”,所以,历史学科无须再追究汉字是不是仓额所创,总之,汉字定是男人造的,而且是风流男人造的。
快出周庄了,发现有家古色古香的面馆,里面棕红的桌椅散发着陈腐味,所以,扑鼻就是历史的气息。四个人饥不择食,闯了进去。店主四十多岁,比店里的馒头要白白胖胖多了,乃是四书里君子必备的“心宽体胖”型。有了君子的体型不见得有君子的心。店主虽然博览过众多江南美女,但见了Susa也不免饥饿得像在座四人。他对Susa搓手问:“小姑娘,你要什么?”其余三人像是不存在于店里。
“喂,你还要问我们呢!”沈溪儿不服道。
店主忙换个语气:“你们也要来点什么?”
沈溪儿气得要走,雨翔拉住她说算了,店主是不会对她起非礼之心的。
四个人要了莱后坐赏街景。沈溪儿说店主不是好人,罗天诚严肃道:“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Susa,你是大雅,店主是大俗,我就是半俗不雅。”Susa听得崇拜不已,笑着说:“我哪里是大雅,不过你说得很对!”
林雨翔觉得这话好生耳熟,终于想起是他在车上说过的话,只是徐志摩换成Susa,马德保换成店主,而罗天诚本人因动了凡心,自愿由圣人降到半俗不雅。
林雨翔从椅子上跳起来,说:“这话你说过!你在”
沈溪地四两拨千斤,轻声就把这话掐断:“说过又怎么了,我们反正没听过。
你这人也太自私了,听过的话就不许别人听了。”
罗天诚说:“林雨翔,你太重名利了,以后会后悔的,我说过,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什么”
林雨翔这次学乖了,和罗天诚一起说:“什么名,什么利,什么爱,什么很,都是棺木上的一缕灰尘,为一缕”
罗天诚纠正道:“是尘埃!”趁雨翔发愣,忙把下半句真理给说了:“为了一缕灰尘埃而辛苦一辈子,值吗?”
Susa听得拍手,以为是两个人合壁完成的杰作,大悦道:“你们太厉害了,一个能背《史记》,一个能懂哲学。来,林雨翔同志,请你背《史记》。”
雨翔诧异Susa还没忘记《史记》,想一个大美女的记忆力超群的确是一件憾事。推托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我嗓子不舒服。”
“那好办,你,还有你们两个等着,我去买可乐,你一定要背哟!”Susa说完奔出去买饮料。林雨翔忙问沈溪儿:“喂,她是几班的。”
“无可奉告。”
“问你哪!”
“无可奉告。”
两个无可奉告后,Susa跑回来说:‘称们谁帮我拿一下。”沈溪儿有先知,按下两个都要站起来的男士,说:“我来,你们俩歇着。”
林雨翔喝完饮料,逃避不过了,信口开河说:“《史记》没艺术性,背宋词罢,欧阳修的《蝶恋花》,我背了”
“不行,我要听柳永的《蝶恋花》。”Susa道。
林雨知惊骇地想,Susa这女孩子不容易,居然知道柳永。记得七八岁时背过柳永的词,全托林父愚昧,不知道柳永和妓女的轶事,才放手让他背诵。现在想来,柳永《蝶恋花》的印象已被岁月的年轮轧死,没全死,还残留一些,支吾道:“仁倚那个危楼风细细,望春极愁”
“错啦,是望极春愁”Susa纠正道,“黯黯生无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对吗?”
林雨翔说不出话,另眼相看Susa。
沈溪儿嘲笑:“小时候还背古文呢!嘻嘻,笑死人啦。Susa,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