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长安城里突逢阴雨,格外闷沉。
林珞命人泡制了两杯上等的铁观音,备在后院靠湖的凉亭中。
他静坐在旁,手持蓝书,津津有味的看着。
外头,斜雨如丝飘至湖面,一圈圈涟漪肆意荡开,如清风拂过山峦草木那般美轮美奂。
小会,便远远听到沉重而仓促的脚步迎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朝这边靠近。梁启之冒雨前来,直接闯入亭中,他抬着袖子十分粗鲁的拂去身上残留的晶莹水珠后,便不顾礼节的在林珞对面坐下,端起那杯铁观音一饮而尽,似是干渴了许久。
林珞依然垂目看书,只道了一句:“粗人!”
梁启之不恼:“自然不能跟你这个读书人相比。”
林珞合上书本,抬眸盯着对面浑身湿漉的男子,略有感叹:“你此去不过半年,怎就黑成这样?”
“别拿我打笑了。”梁启之脸色骤然一沉,直接道,“我找你有事!”
“何事?”
“大事?”
“怎么,难不成是我那字画行又被人给砸了?”
梁启之微怒:“自从你辞了官,整日就关心你的字画行!”
林珞笑笑:“那是我吃饭的生计,当然得紧张些。”
“那你就不关心敦煌壁画的事了?”
林珞眼神稍顿,顷刻后便又恢复常态,默默地拿起手边的蓝书再度看了起来,轻描淡写道:“略有耳闻!”
梁启之急道:“敦煌塔楼里死了七个人,七个人!他们死前都看到壁画会动,我也看到了!”
说起那晚在塔楼里看到的怪异景象,梁启之至今还觉得后背发麻,心头泛凉。
听闻此事后,林珞神色并无半点波动,只是好奇:“为何他人所见的是恐怖意像?而你所见却是艳像?”
“我也奇怪,这不,就赶紧来找你了。”
林珞肩膀一耸:“可我既不是神婆,又不是巫师,更不懂得驱魔避凶,找我有何用?”
“阿珞……”
“这茶你也喝了,话也说了,总之此事我也无能为力!我还得回画行一趟,就不送你出府了!”林珞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将书放置一旁,起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事来,“哦,对了,你走的时候拿些月饼回去,中秋刚过,我留了一些给你。”
说话间,他拿起亭角边一把青色雨伞,头也不回的走了。
现如今,他已不再是大理寺卿,朝堂之事也好,悬案命案也罢,正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梁启之脸色难看,冲着他的背影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小牲口!”
随即便捏着拳头往石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却瞥见林珞放在上面的那本蓝书。
他好奇的拿起来一看,才知这是民间所写的怪谈小说。
上面赫然醒目的写着——老死鬼。
“竟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林珞借故避开了梁启之,这会乘着轿子到了自己的字画行。画行很大,分东南西北四个落院,还设有一处宽敞的会客厅,每日都有不少文人墨士在此观摩书画,亦或是作诗写字,雅致的很!
众人见他一来,都客气的喊他一声“林老板”。
林珞客气点头,命人好生招待,转身便进了自己的书房,手边刚斟上一杯茶,负责打点画行的达叔就进来说:“老爷,有位姑娘来典画。”
“典画一事向来都是你在负责,不用问我的意见。”
“可那姑娘指名要见你。”
“哦?”他眼底闪过一丝好奇。
短暂沉默后,便起身去了店里。
只见前来典画的女子身披斗篷,戴着沾满雨水的篷帽,将那张脸掩去大半,只露出尖细的下巴和发白的唇。她脚上穿着的布鞋也被雨水淋得湿湿嗒嗒,从门口进来淌了一地的水,女子腰间处还挂着两串红色铃铛,却没有铃心。
林珞即刻命人上了一杯热茶给她驱驱寒。
“姑娘可是来典画?”
女子点了下头,将画从怀中拿了出来。
她虽浑身是雨,可那副画却被她护的没有半点湿漉:“劳烦你看看,帮忙估个价。”
声音轻细,犹如从寒彻的冰窟里穿透而来。
“好说。”
林珞将画接来,放在柜台上展开一阅,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副骇人的鬼图!
画中之人,身形魁梧粗犷,身着破烂的鲜红卦衫,长长的腰带飞扬飘舞,宽大的牙白色袖口被挽至手肘。他半蹲在地,穹劲有力的手掌撑在膝上,然而可怖的是,那穷凶极恶的脸上却赫然印着一张狰狞的猫面,利牙张开,满面红色颜料,犹如覆满鲜血一般,而在其手中,竟抓着一张正在滴血的扭曲人面,其座下尽是百鬼萦缠,视如一副恐怖之像。
画的左下侧写着——《赋语图》。
此图画工精湛,色泽晕染恰当,是一副佳作!
只可惜,林珞摇摇头,将画卷起递还回去:“画是好画,只是本店不收。”
女子平静的问:“为何不收?”
林珞道明:“此画出于鬼市,见不得光。”
被一语道破时,女子并未紧张,只是垂了垂头,带着恳求的语气道:“可否行个方便?”
从鬼市里出售的东西一般都是从死人身上扒来的,林珞的画行里从未收过,以前没有破例,今日也不会破例。
他态度坚决:“姑娘,这画你还是另送别处吧!”
“当真不要?”
“是要不起!”
“好,打扰了。”女子不再“纠缠”,抱着那副画转身离开。
林珞见她冒雨出去,甚显凄凉。
最后到底于心不忍,便掏出一锭银子交给达叔:“拿去给那姑娘。”
“好。”
达叔撑着伞追了出去。
等林珞折回书房没多久,达叔便回来了,手里竟抱着那副画。
林珞脸色当即一沉,严厉训斥道:“我只让你拿银子给她,没让你买她的画,你是糊涂了吗?连规矩都忘了?”
“老爷,那姑娘收下银子后,硬是将画塞给了我,等我再追上去时,已经不见她的踪影,我……”达叔也无奈,询问,“要不,我把它烧了?”
林珞尚有气愤,却很快就消了,思忖片刻道:“罢了,暂且将画收回府中,等见到那位姑娘时,再还给她。”
说时揉了揉眉心,摆手让达叔出去。
那日下午,他一直在书房里坐着,等到傍晚时分才乘着轿子回府。
听下人说,梁启之走的时候把他养的一只金丝雀给顺走了,说那鸟儿通灵性,可以用来避邪。
林珞望着空空的鸟笼,吩咐下人:“将这笼子摘下来,一并送去梁大人府上,再告诉他一声,我这院子里还有很多鸟,他若真信那些鬼鬼神神,就把鸟都送去给他也罢。”
“是。”小厮取下鸟笼,匆匆去了。
林珞乏困,进屋准备休息,却见那副《赋语图》放在自己的书台上,他本打算收进柜子里,等再见着今日那姑娘时就还给她,可想了想,他竟将那副画挂在了书台左侧的墙壁上。
立在画前,再番欣赏。
这鬼神图画工极好,也不知道出自哪位大师手笔?倘若是一副清白画作,他必定高价买下,奈何出自鬼市,是死人的随葬品,多少有些晦气。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