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德属西非(五)
武里河是喀麦隆最繁华的一条水道,由恩卡姆河和马孔贝河在亚巴西汇合而成。武里河径流量比较大,可受制于高原地形的影响,小型船舶能够通航的河段到约拉谷口为止,再往前就是有着湍急的水流、暗礁、漩涡,令人生畏的约拉大峡谷。
四艘蒸汽船喷着浓烟一路向西开进,杂牌军在约拉谷口登陆,并且在谷口河滩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兵站。
穆勒中校无视海军学员的怨恨,固执的将所有海军学员安置在了比较安全的后方,并且留下两名经验丰富的陆军士官带领他们守卫兵站。
迪达中校的初衷是让这帮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们保全自身的前提下见见世面,熟悉战争的节奏。穆勒中校虽然在迪达面前表现的信心十足,可战争就是战争,伤亡是在所难免的,他终究不敢拿海军的未来开玩笑。
蒸汽船将辎重丢在兵站后掉头离开,穆勒中校则率领杂牌军会同两千多名喀麦隆部落友军一齐向大山深处开进,讨伐反叛部落。
夜深沉,大峡谷上空轻扬起一层薄薄的雾霭,为赤道上空的新月挂上了朦胧的轻纱。皎洁的月光洒在地面,好似为地面铺就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兵站储存了大量的军火,故而严格实行灯火管制条例,一到深夜便一团漆黑。穆勒中校留下来的陆军士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他们不仅派出了两组流动哨,还在距离兵站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修筑了一座人工掩体作为暗哨。
午夜三时,微凉的月光下,流动哨奥登和赫尔曼扛着步枪沿着兵站警戒线巡逻,王海蒂和雷德尔蹲在掩体里,对着黑漆漆的夜色相顾无言。
赤道地区总是不虞夜晚温度太低问题,但是蚊虫叮咬着实令人不厌其烦。王海蒂嘴里衔着一颗不知名的野草根,用野草的苦涩味来缓解瞌睡,粗糙的大手则在自己身上拍来按去,不一会儿就碾死了五六只染血的蚊虫。
“西莱姆,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我们正在执勤呢!”雷德尔朝掩体外看了一眼,压低嗓音道。
穆勒中校率领的杂牌军进山已经有四五天了,海军学员们收到的最新消息是叛军主力已经被帝国军队击溃,穆勒中校正率部乘胜追击,得胜凯旋指日可待。宅男使劲嚼了嚼嘴里的不知名野草,有恃无恐满不在乎道:“怕什么,富尼拉人已经被击溃了,他们还敢来……偷袭兵站不成……”
王海蒂拿捏的腔调戛然而止,惜命的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指了指放在雷德尔右手边的委员会步枪,将耳朵贴在地上。雷德尔会意,他飞快的抄起步枪,一把扯过武装带,将黄橙橙的子弹压入弹仓,枪口正对着约拉谷口。
如墨一般的夜色中,峡谷山林里万籁俱静,王海蒂隐约听见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还有长枪破空和弓弦发力的颤音。
“是富尼拉人!敌袭!”王海蒂来不及思考已经“溃不成军”的富尼拉人是怎么重新集结起来,堵在兵站四周的,他扯着嗓子吼了一句,对着天空连开数枪。
急促的枪声和撕心裂肺的警告声响彻河滩,让酣睡中的小兵站**起来。在陆军士官的指挥下,几发照明弹升空,镁粉燃烧发出耀眼的光线,黑夜瞬间变成了白昼。
借着照明弹的光亮,王海蒂贼头贼脑的朝掩体外面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冷气。只见数百名裹着兽皮草料,黝黑的皮肤上涂满了油彩,拿着刀枪和弓箭的高地部落人从河滩附近的沟沟壑壑中一跃而起,蜂拥着、呐喊着、铺天盖地的朝小兵站扑了过去。
史书不屑于提及的约拉河滩战役就此打响了。凌晨三时,荒凉的德属西非腹地,流水潺潺的约拉峡谷谷口,兵站守卫部队与喀麦隆高地部落叛军短兵相接激烈交火。无数带着白色翎羽的箭矢和木质投枪铺天盖地的朝小兵站投射去,以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没入小兵站深处。1888式委员会步枪也不时喷出死神的焰火,旋转着钻入富尼拉人身体,带起一团团血雾。
穆勒中校在河滩修建兵站显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位于河滩右岸高地上的小兵站坐拥地势之利,射界良好,很容易发挥火器的优势。手持冷兵器的富尼拉人在浑身是刺的兵站面前撞得满头是包,死尸横躺了一地。被吓破了胆的叛军开始调转枪口,将注意力放在了落单在外的哨兵身上,黑压压的朝王海蒂他们扑了过来。
王海蒂的预警时间太短了,流动哨奥登和赫尔曼根本就来不及撤回兵站,他们所处的位置相当不妙,几乎被富尼拉人三面包围。形势已经危如累卵,王海蒂顾不上与奥登、赫尔曼的那点龌龊,头脑一热,嗷嗷叫着跳出掩体,抓着步枪不管不顾的朝奥登那边跑去。
“奥登,赫尔曼,这边!”雷德尔也追了过来,朝奥登他们喊道。
土著人的咒骂声不绝于耳,浸了毒的弓箭和投枪胡乱飞舞。王海蒂硬着头皮开了几枪,误打误撞似乎击中了两三人。
中了枪的叛军捂着伤口疼得满地打滚,同伴的哀嚎声让狂热的高地部落人犹疑了一下,借此良机,奥登三步并作两步,溜了过来。
一位酋长模样的头目站了出来,催促手下继续进攻。那些黑黝黝的食人生番们似乎铁了心要将这支三人小分队拿下,举着白晃晃的渗着寒光的刀枪冲王海蒂他们围了过来,王海蒂、雷德尔和奥登结成的三角阵型就好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浮萍,随时都有可能被嗜血的富尼拉人给吞噬干净。
“这样不行,我们必须撤回兵站!”委员会步枪枪膛设计并不合理,容易炸膛,眼见枪管发红,王海蒂不得不停止射击,准备撤退。
“再等一等,赫尔曼还没逃出来……”奥登拉住了王海蒂,骄傲的他难得难用上了谦卑的语气,恳求道。
王海蒂看了奥登一眼,默不作声的抽出刺刀,将它插在枪头。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逝,三个人边打边逃,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赫尔曼冲出来。奥登急了,大声喊道:“赫尔曼,你在哪?”
“他还在河滩!”雷德尔眼尖,很快便从人堆里找着了赫尔曼。赫尔曼的处境相当不妙,他陷入重重包围之中,胸口插了一支箭,斜靠在河滩处的一块老树根旁奄奄一息,而步枪早就不见了踪迹。
那个面目狰狞,酋长模样的头目站在赫尔曼旁边,兴高采烈的举起了投枪,稍稍发力,对着赫尔曼的胸口刺去。
“Arschloch!”奥登怒吼一声扣动扳机,子弹直接命中酋长的右心房,暴起好大一团的血雾,染血的投枪自他手中滑落,掉落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
“los,los,los!”
身后传来爆裂的枪声和嘈杂的脚步声,无数年轻的身影呐喊着赶超王海蒂,对着作鸟兽散的富尼拉人冲了过去,追亡逐北流血漂橹。王海蒂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两腿一软,软倒在河滩上,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大口大口的喘气。雷德尔双手叉腰站在一旁,似乎也已经精疲力竭。
“赫尔曼,不要死,说好了一起加入海军一起退役,说好了一起回巴伐利亚乡下修建酒庄……不要死……”
赫尔曼横躺在老树根旁,失去生机的眼睛凝望着星空,一副茫然的神态。奥登跪在赫尔曼尸体前,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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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拉河滩战役的战斗报告已经出炉了,原来穆勒中校击溃的根本就不是高地部落人的主力,而是他们丢下的疑兵,真正的主力早就集结在约拉谷口不远处的山林中。富尼拉人目的很明确:摧毁德意志人的后勤,让德意志军队不战而退。
不能说高地部落人的计划不完美,可惜世界已经进入全火器时代,在大舰巨炮和综合国力面前,富尼拉人那远东的大清帝国和近东的奥斯曼帝国式的武士反击根本就是穷途末路不堪一击。
“可以说海军学员的胜利是情理之中,至于赫尔曼的死,那只是个意外。”除了参与过那场夜袭战的军人,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评价约拉河滩战役。
1894年11月下旬,德属西非,几内亚湾。
微醺的海风阵阵,吹得铁十字海军旗铮铮作响。碎白的海浪袭来,把战舰轻轻摇曳。
海葬是海军人的传统,因为大海就是海军人最好的归宿。赫尔曼的石棺就放在弗里德里希-卡尔号训练舰后甲板上,四十一名海军学员、训练舰的教官和老水兵、西非总督和穆勒中校神情肃穆,静静的守在石棺旁,等待牧师祷告结束。
牧师合上《圣经》,将手轻轻放在石棺上。前来参加海葬的人无分贵贱不论贫富,纷纷垂下头来,比划十字默念阿门。乐队奏响葬礼曲,苍凉的号声和祭奠亡灵的弥撒飘荡在南大西洋上。
石棺和花圈被放了下去,缓缓没入大海。奥登抓着花篮站在船舷侧,眼睛微微泛红。
“对不起,没能救下赫尔曼……”王海蒂走了过去,拍了拍奥登的肩膀,满脸羞愧。
“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尽力了。我和赫尔曼有十五年的交情,他一直想要加入德意志陆军,他觉得陆军军服比海军更帅气,因为我的坚持他最后选择了海军。西莱姆,不必自责,如果追根究底,我的罪孽可比你大多了……”
奥登爽朗一笑,将花篮里的花瓣尽数洒进大海,抬起头望着在铁十字海军旗附近盘旋不去的海鸟,淡淡道: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伯恩哈德-冯-奥登,巴伐利亚人。”
尽管屡次遭受奥登的戏弄和嘲讽,可宅男依然毫不犹豫的递出手,与奥登重重的握在了一起。
“海蒂-西莱姆,基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