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仔细看着白纸上“秦无炎”这三个字,写得工工整整,笔画端正圆润,连接拐角处内敛而圆滑,相当漂亮的一手字。
小环眼睛眨了眨,忽地一笑,道:“这位客官,你名中有‘炎’,本是双火至阳之势,但中间以‘无’字镇压,峰回路转,则为阴柔;又‘秦’字寓西,主你往西方阴寒之地大利!”
她把白纸往桌子上轻轻一放,看着秦无炎道:“西方死泽,正是阴湿之地,你此番前去,运道必定不差。”
秦无炎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多谢姑娘,这是十两银子,请你收好。”说着从怀中拿出十两纹银,放在桌上。
小环没有动手,旁边的周一仙却伸手过来,将那银子收到怀里,呵呵笑道:“多谢客官。”
秦无炎笑了笑,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又从怀里拿出了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周一仙一怔,道:“客官,你这是……”
秦无炎从容道:“在下还有一位朋友,也要到那死泽之中,麻烦姑娘也为他测上一字。”
小环一怔,秦无炎已经拿过纸笔,在上面写上两个字,递给小环,微笑道:“他叫鬼厉!”
原本熙熙攘攘热闹的大街上,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有人悄悄退去,有人悄悄靠近,街角屋顶,人影隐约。现在虽是白天,却突然变得有几分阴冷。
周一仙向四周张望一眼,还未说什么,小环却已经将白纸推了过去,微笑道:“对不住,客官。测字一道,必定要本人亲书,方可测算。”
秦无炎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道:“是吗?”
只是看他样子,并没有就此罢休离开的意思,还是站在桌子前面,小环脸色不禁微变,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冷风,从这长街远处吹了过来。
天色忽然阴暗,风卷枯叶,漫天席地涌了过来,吹得桌旁那面“仙人指路”的帆布不停颤动,呼呼作响。一个黑色的阴影,仿佛被黑暗簇拥着,伴随着突然浓烈的血腥气息,出现在长街上。
秦无炎脸色未变,只是转头向那个黑色人影处看了一眼。
冷风突然变大,刺耳呼啸起来,似乎有一道阴冷目光,随即落在了此处,带着透骨寒意。
便在这时,桌上的白纸经受不住寒冷阴风,“呼”的一声离桌而起,被吹了起来。小环吓了一跳,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那张白纸。
但下一刻,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似乎再也没有一点光亮。
片刻后,她的眼睛才恢复了过来,看到在自己这张破旧木桌前,已经又多了一个黑袍男子。
冷风悄然停下,白纸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那个阴郁的男子身前。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然后推到小环跟前,低声道:
“姑娘,测字。”
小环抬眼向他望去。
一转眼,仿佛就是十年光阴!
小灰在他肩头趴着,灵动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他的眉宇之间阴郁不散,却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大街之上,如死一般寂静。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悄然拔刀,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着。
小环怔了半晌,接过了那张纸。
“鬼厉!”
她轻轻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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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字,远远没有秦无炎写的字漂亮,下笔凝重,拙而不工,但一笔一画都极是清楚,行笔间力道似欲收敛,却偏偏在每一笔收尾处压抑不住一般,都露出些许锋芒,一股自傲之气,扑面而来。
小环的眼睛此刻也仿佛越加明亮,片刻后她放下白纸,停顿了一下,才道:“这位客官,你要问什么?”
小灰在鬼厉的肩膀上突然跳了下来,落在桌子上,拿起了那支毛笔,颇为好奇地玩弄起来。鬼厉道:“我也要到这死亡沼泽中去一趟,便请姑娘看看我的运势如何。”
小环望着他,忽地一笑,道:“人皆有魂魄,死后魂魄不散者,多为阴灵鬼体,为世人所惧。客官取这等凄厉名字,分明未信鬼神,何必问我?”
鬼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旁边的秦无炎却是笑了一声,开口道:“错了,错了,姑娘错了。”
小环倒是被他说得怔了一下,道:“什么错了?”
秦无炎对着小环,眼角余光却是扫着鬼厉,微笑道:“上古时候,天煞明王开天辟地,幽明圣母创万物生灵,乃是恒久确实之事,如何能够不信?”
魔教之中,向来尊崇二圣,也就是天煞明王和幽明圣母,普通教众从来都是坚信,不过在正道中人看来,自然都是歪门邪道。只是这秦无炎淡淡说来,却似乎在质问什么人一样。
在他身后,大街之上无形的压力,随着他转首之间,忽然高涨起来。
鬼厉缓缓转身,面对着他,秦无炎也同时转过身来。
两个年轻人,在这简陋的大街之上,冷冷对视。
鬼厉的瞳孔微微收缩,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道:“毒公子?”
秦无炎此刻面上的微笑也渐渐消失,有凝重之色,但声音依然平稳,道:“血公子!”
“啪!”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场中突然响起,大街之上两股暗中紧张对峙的人群瞬间都吓了一跳,好几个人手中刀剑法宝,险些就打了出去,最后勉勉强强收住,但一个个脸色都白了几分。
就连鬼厉和秦无炎平静的面容上,眼角也都微微抽搐了一下。
一个微带惊慌和尴尬的声音,在场中响了起来:“没……没事,失手、失手了……”
众人望去,却是周一仙紧张之下,失手把刚才收的银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小环气得瞪了他一眼,然后用手擦了一下自己额头冷汗。
这十年间,魔教势力大盛,年轻一代出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最出色的有三人,有好事者将之并称为“三公子”:鬼王宗鬼厉,称为“血公子”;万毒门秦无炎,称为“毒公子”;剩下的一个是合欢派的金瓶儿,人称“妙公子”。
魔教四大门派之中,只有长生堂年轻一代后继乏人,没有人名列其上。
这些年来,这三个年轻人在魔教中呼风唤雨,年纪轻轻已经手握重权,踪迹所至,便是腥风血雨杀伐争斗,为本派立下无数奇功,打下大片江山,威名之盛,甚至已盖过了许多老一辈的魔教前辈。
而此刻,魔教里势力最庞大的两大门派,万毒门与鬼王宗,就在这两个年轻人彼此凝视的目光中,冷冷地对峙着。
场中的气氛异常宁静而紧张,周一仙只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来了,有心想偷偷收拾东西拉上小环溜走,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妄动一下。
但在这个时候,秦无炎却突然展颜笑道:“鬼厉兄,小弟早就仰慕你的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他这一笑,立刻就把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鬼厉凝视秦无炎片刻,缓缓点头,虽然没有笑容,但面上神色也缓和下来。
仿佛刚才那一阵对峙根本不存在一般,秦无炎微笑道:“鬼厉兄大驾到此,想必对死泽中那件异宝是志在必得了?”
鬼厉看了他一眼,道:“毒神前辈若是开口,天下想必无人敢抢的。”
秦无炎笑着摇头,道:“家师早已不问世事,再说若有所属,也该是经营此地的长生堂玉阳子师叔才是。”
鬼厉望着他,缓缓点头,道:“此言有理。”
二人对望一眼,忽然都笑了一下。
秦无炎双手一拱,转身子扬长而去。看他身影飘然潇洒,若不知他身份的,只怕多以为是个俗世翩翩公子。
随着他的离开,大街上的紧张气氛松弛下来,人也少了许多。鬼厉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落到了站在一旁的小环身上,小环明亮的眼眸里却没有什么畏惧神色,迎视着他。
鬼厉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道:“你长大了。”
那久违的笑容突然出现,仿佛一缕春风融化了些许冰雪。不过却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待小环回过神来的时候,鬼厉已经抱起猴子小灰,向西而去。周围的人或远随或近跟,渐渐也散了大半。
不知怎么,小环心头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惘然,默然向那个年轻人的背影望去。只见远远地仿佛有人群簇拥着他,但并无一人敢接近,除了在他肩膀上的那只猴子。
便是那身影,仿佛也有几分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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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姑娘!”突然一声大喝,在她旁边响起。
小环与正在收拾桌子的周一仙都吃了一惊,转眼看去,却是个相貌奇异、脸形如狗的道人站在面前,道:“小姑娘,看你很会算命的样子,也替你家野狗道爷算个命吧。”
小环看了他一眼,道:“道长想算什么,看相还是测字?”
野狗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众人一呆,却是猴子小灰跑回来了,三步两步蹿到算命摊子边上,一双灵活的眼睛滴溜溜打转,在这三人身上看来看去。
野狗瞪了小灰一眼,恶声恶气道:“催什么催,你家道爷难道会把这个小姑娘吃了不成?”
说着转过头来,对小环道:“我不识字,你就给我看看面相吧。”
小环微微一笑,道:“道长,你想问什么?”
野狗怔了一下,皱眉想了想,道:“我……我身负重任,你看看我将来会不会做出一番大功业来?”
小环凝视他的脸半晌,道:“道长你面容奇特,万中无一,却非能成大功立大业的异相。你额头三纹较深,却将功德纹挤到一旁,且功德纹从中断绝,后续无力。”她微微笑道,“若无贵人相助,你这一生便难有成就。”
这一番话小环说得轻轻松松,野狗道人却听得面如土色,面色难看至极。偏偏这时周一仙凑了上来,伸手呵呵笑道:“客官,多谢,十两银子!”
野狗道人狗眼一瞪,大怒道:“呸,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你家野狗道爷向来福大命大,什么难有成就,还敢向我要银子,找死啊!”
周一仙吓的向后退了两步,小环倒是神色不变。野狗正想转身走人赖账的时候,忽然一直蹲在旁边的猴子小灰“吱吱”叫了两声,跳了起来,蹦到野狗身上。
野狗道人顿时吓了一跳,手舞足蹈,怒道:“死猴子,你干什么……”
话未说完,小灰却已经趁着他挥舞手臂时又跳了开去,落到了小环面前的桌上,对着小环咧着嘴,呵呵而笑。
小环看着猴子极是可爱,脸上忍不住就露出笑容,道:“小猴子,你干什么?”
小灰左手伸到脑袋上抓了抓,眼珠子转了一圈,便把放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摊开到小环面前。
小环看了一眼,不由得怔了一下,只见猴手之中,却是一锭纹银,看着大小只怕有三十两不止。背后野狗道人也是一惊,伸手到怀中一摸,登时大怒:“畜生,居然偷你家道爷的钱,反了反了!”
随即手上灰光一闪,獠牙法宝亮了出来,手一抬,就要向小灰当头打下。
小环脸色一变,左手缩到了袖子里正待救援小灰,小灰却向野狗吱吱尖叫,在桌子上蹦蹦跳跳,张牙舞爪,看它那气势,仿佛比野狗道人还要嚣张。
野狗道人手举在半空,像是想起什么,咬牙切齿挣扎了一会后,最后还是悻悻地把手放下,指着小灰怒道:“好,算你狠。将来总有一天,叫你这只畜生和那个臭小子一道来求我!”
说罢,恨恨转身大步走去。
猴子小灰一蹦老高,回过头来,向着小环张嘴呵呵而笑。小环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了摸小灰的脑袋,轻声笑道:“谢谢你啊,小猴子。”
小灰眉开眼笑,用猴爪不停地摸着脑袋,就连尾巴也时而伸直摇晃,时而蜷曲起来。
周一仙把掉在桌上的银子收好,心中也大是高兴,走过来伸手想摸小灰猴头,嘴里道:“呵呵,好猴子,好猴子……”
“吱!”不料小灰突然尖叫一声,张口一咬,若不是周一仙手缩得快,险些便被它咬了一口。周一仙呆了一下,却见小环一脸欢笑,摸着小灰脑袋,一人一猴融洽至极,不知为何这猴却对自己如此,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小环越看越觉得小灰可爱,便伸手把小灰抱在怀里,逗弄小灰玩耍。随后想了想,走到一旁从自己包裹中拿出一个用纸包住的小包,轻轻打开,只见里面却是两串晶莹鲜艳的冰糖葫芦,一缕甜香,丝丝入鼻。
小环拿起一串,递给怀里的小灰,小灰接过,离开了小环的身子,跳回桌子上,看着手中的冰糖葫芦,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
小环趴在桌子边上,笑嘻嘻地看着它,道:“甜吧,很好吃的哦!”
小灰猴眼眨了眨,连连点头,手里拿着冰糖葫芦,兴高采烈地在桌子上跳来跳去。片刻后跳下桌子,用拿着冰糖葫芦的手向小环挥了挥,随即向大街远处跑了去,很快就消失在街角尽头。
小环目送小灰远去,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很是喜欢这只机灵至极的猴子,可惜不是自己的,多少有些遗憾。转过头来,见周一仙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想必是今天收获很大,心满意足了。
小环转过身来也开始收拾包袱,把那剩下的一串冰糖葫芦小心包好,忽听得旁边一声清脆笑声,有人道:“怎么三年不见,你居然还是这么爱吃冰糖葫芦?”
小环一怔,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身着鹅黄衣裳,瓜子脸,眉目如画,双目含媚,第一眼清丽无方,第二眼风情万种,第三眼便要倾国倾城。
小环惊喜欢呼一声,立刻放下手中之物,跑过去拉住那女子的手,笑道:“姐姐,怎么是你?”
那女子显然和小环极是熟悉,伸出手捏了一把小环白生生的脸,笑道:“三年不见,妹妹你越来越漂亮了,连我一看都忍不住动心了呀!”
小环脸上一红,嗔骂一句:“不正经!你怎么来了这里?”
那女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却向西方,也就是刚才秦无炎和鬼厉所往之处,望了一眼。
小环怔了一下,道:“你也要去死泽里面?”
那女子眼睛眨了眨,片刻间又是动人心魄的俏丽笑颜,道:“妹妹,你想不想进去看热闹啊?”
小环有些犹豫,道:“可是那里面实在是……”
那女子轻笑一声,道:“你怕什么,有我在呢,难道还能让人欺负你不成?就算你不在意,我也会心疼呢。”
小环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也好,反正我们许久不曾见面,我也想和姐姐多说说话儿。”
说着,她转头向周一仙道:“爷爷,你去不去?”
周一仙显然也是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料得有此人在,必定无碍,当下笑道:“去,当然要去。”
那女子微微一笑,对小环道:“妹妹,那我们走吧。”
说着搂着小环肩头,在她耳边不知悄声说了些什么,小环哧哧笑了出来。二人慢慢走去,却是把一大摊子什物,都丢给了周一仙收拾。
周一仙摇头叹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感叹世风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