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陆雪琪心境渐渐变得通透起来,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体内气息流转,却似乎可以感觉到身外远近的一草一木,如亲眼看到一般。
她心中颇有些安慰,这些日子以来时常颠沛,又尝尽了相思之苦,但一身修行却更有精进,并未荒废。只是她随即发现,虽然自己灵觉敏锐,但不知为何,自己的这种灵觉对一直坐在身旁的田不易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甚至连他应该有的心跳都觉察不到。
看来这些青云门诸位前辈长老,当真是个个都有惊人道行的。
她心中正这般思索着,忽地耳边听到田不易的声音,道:“陆师侄……”
陆雪琪睁开眼睛,道:“田师叔,你叫我雪琪就好了。”
田不易看着她,目光闪烁大有深意,缓缓点了点头,道:“雪琪。”
陆雪琪道:“是,田师叔,有什么事吗?”
田不易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去,没有立刻说话。陆雪琪心中有些奇怪,只见田不易目光似乎有些飘移,先是看了看这荒凉的小村,随后眼光落到某个不知名处,半晌之后,只听他突然道:
“你往日与我门下那个不成器的老七,是相识的吧?”
陆雪琪吓了一跳,此刻一向冷静的她竟也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甚至连白皙脸颊之上,也莫名其妙地微微泛起了两片淡淡粉红。
强忍住变快的心跳,陆雪琪勉强镇定住了心神,但神色间仍有几分尴尬和羞涩,低声道:“是。田师叔,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田不易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是喜是怒,似乎就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道:“我听说这些年来,你在山下行走,与老七交情匪浅。更因为老七的关系,数度被你师父责罚,甚至于你还在大庭广众面前,当着道玄师兄和你师父那些人的面,拒绝了焚香谷谷主的亲口提亲?”
陆雪琪觉得自己脸颊发烫,想来是晕红了一片,心中更不知为何一片慌乱。算不上熟悉的田不易突然向她谈及此事,却比她在一向敬重的恩师水月面前更令她心慌无比。
“是……”陆雪琪第一次变得有些迟疑起来,怔了半天才低声道,“不过我回绝提亲之事,也不全是为他,是我自己不喜欢,所以才……”
田不易突然截住她的话头,径直问道:“你可是喜欢我家老七?”
陆雪琪脑海之中“嗡”的一声,只觉得脸上火烫一片,仿佛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她向田不易看去,只见田不易目光炯炯,正注视着她。在那目光中,陆雪琪竟突然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猛然坐直了身体,深深吸气之后,正眼看着田不易,朗声、清脆、干净地说道:“是!”
这一声犹如断冰切雪,清脆悦耳,更无半分的迟疑反复,一如她眼中清亮的目光,未有丝毫杂质。
田不易嘴角一咧,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手拍大腿,却是由衷地欢喜。
陆雪琪听得他笑,微感羞怯,但不知不觉之间,她对这位矮胖师叔的感觉反是更加亲切了。
待到田不易笑声渐落,重新看向陆雪琪的时候,陆雪琪才微微笑了一下,但随后却是一阵莫名的伤感,低声道:“可惜他现在……诸位师长怕是容不下他了,他若是能重回青云,那该多好。”
田不易白眼一翻,冷然道:“什么‘重回’?我可从来没说过已经将这个不成器的家伙逐出门墙。”
陆雪琪一怔,一时不明白田不易的意思,抬头向他看去。
田不易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担心你师父吗?”
陆雪琪低下了头,道:“师父她老人家也是为我好,而且她也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明白的。”
田不易突然“呸”了一声,倒是吓了陆雪琪一跳,抬眼向田不易看去。只见田不易向着青云山的方向瞄了一眼,道:“我就觉得,你那个师父真是越来越像当年你那位真雩师祖婆婆了。自己搞不清楚,还什么事都管,莫非她也和她师父一般,都老糊涂了不成?”
陆雪琪嗔道:“田师叔,你怎么乱说话呢?”
田不易看了陆雪琪一眼,呵呵笑了一声,随后大手一挥,道:“你且放心,待此件事了却之后,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陆雪琪一怔,道:“什么?”
田不易笑道:“说来也不止你一个,你还有一位叫作文敏的师姐吧?”
陆雪琪点了点头,道:“是,文敏师姐她……她其实是和大竹峰的宋大仁宋师兄有几分要好的。”说到这里,她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田不易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宋大仁那也是个榆木脑袋。”
陆雪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师姐私下与我谈及宋师兄的时候,倒真是一直这么说的。”
田不易摇了摇头,看来对那个憨厚有余聪敏不足的大弟子颇有几分不满,不知是不是嫌宋大仁丢了他的脸,随后道:“你放心,将来我会亲自上小竹峰,为我门下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向你师父求亲的。”
此话一出,陆雪琪登时满面通红,实在是她从未有过之事,情急之下,只得嗔道:“田师叔,你再这么戏弄弟子,我、我可就恼了。”
田不易看了她一眼,道:“我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戏弄你了?莫非你不愿意嫁给我们老七?”
陆雪琪急道:“不是……啊,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田不易胖胖的脸上,眼睛眨了几眨,一本正经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陆雪琪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脸上也不知是情急还是羞涩,白皙肌肤下粉红一片,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田不易微微一笑,道:“好吧,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看你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我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陆雪琪深深呼吸,慢慢镇定了下来,只是美丽面容之上,仍有几分淡淡如胭脂般的颜色,不过她的眼神,已经一如刚才般的清澈明亮,片刻之后,她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是,弟子明白。”
田不易盯着她,紧接着追问道:“你可愿意?”
陆雪琪面颊上的粉红似又深了一层,但这一次,她却是从从容容,如刚才一般,清爽干脆地点头,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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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不易长出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笑容。
陆雪琪心思细密,这时将刚才田不易的话在心中回想了一下,随即看着田不易,道:“田师叔,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他……可以重回青云门吗?”
田不易哼了一声,道:“十年前青云山上真相大白,老七出走。事后我几番思量,却只觉得这中间实在没有老七什么事,他根本是什么错事也没做嘛,结果居然就这么阴差阳错、莫名其妙地反出了青云。”
他冷笑一声,道:“我这一辈子也不过就收了七个徒弟,一个个虽然不成器,但若说要我随随便便就当没有这回事,稀里糊涂地只当没收过这个弟子,撒手不管,也是绝不可能。”
陆雪琪犹如久在黑暗中人,突然望见前方竟有一线微弱光芒一般,此刻当真是又惊又喜。
田不易又道:“我也知道此事若果然去做,只怕还有许多波折。但这十年来我始终留意老七,总算他天良仍在,并未听说他做下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陆雪琪忙道:“正是。我也曾留意过的,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加入魔教之后,有什么劣迹……”话说到后来,她发现田不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上一阵发烫,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
田不易点了点头,道:“你也算是有心人了。这十年光阴,苦了你了。”
陆雪琪默然。
田不易咳嗽了几声,似乎有些气喘,随后道:“总而言之,只要他还认我这个师父,那他的事……”他看了陆雪琪一眼,微笑道,“你们的事,我总是不能不管的。”
陆雪琪贝齿轻轻咬着唇,片刻之后,微微低下了头,低声道:“弟子多谢师叔了。”
田不易点了点头,却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阵,似乎刚才那阵突然兴之所至的谈话,让他高兴之余,显得有些疲乏起来,而面上那层似有似无的黑气,看起来仿佛也更重了几分。
陆雪琪不由得有几分担心,道:“田师叔,你现在还是暂且不要多说话,先休息一下吧。”
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我看这天色,最多还有两个时辰便天亮了,到时我就赶回青云山去,告知师父和苏师叔。”
田不易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雪琪深深吸气,将自己心中有些躁动慌乱的心绪平复了下来,也合上了眼眸。只是同时,她的嘴角边,却还是悄悄展露着那么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小幸福的笑意!
远方天际,有一颗淡淡的星星在厚重的云层中探了探头,如少女单纯的眼眸,稍后风儿吹过,一片乌云飘浮过来,又一次将它掩盖住了。
云彩下方,隐隐有两道光影划过天际,向着这个方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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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庙村废墟依旧笼罩在一片沉寂里。陆雪琪缓缓睁开眼眸,清澈透亮的目光向四周望了一眼,只见周围静悄悄一片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田不易还是和原来一样,闭眼盘坐在石阶上,不时有夜风悄然吹过,只是不知为何,却始终吹不动他身上衣衫,像是所有的风儿都绕开了他的身子。
陆雪琪忽地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看了一会儿,眼中那点疑惑之色越来越浓。
自她把田不易从那个禁锢棺材中救出来的时候,陆雪琪便感觉这位许久不见的大竹峰田师叔比自己记忆中又胖了许多。看起来脸形未变,但这矮胖的身躯倒比之前更宽大了一圈,以至于此刻看去,穿在他身上的衣服都显得有些紧绷起来。
虽然田不易一向矮胖,但陆雪琪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偏偏一时又看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虽然她之前用暗含《天书》妙法的道法神通破去了棺材禁制,但简单的几次交手中,她对那股禁制田不易的诡异妖力却是吃惊不小,其中妖力之诡异强大,都是她前所未见的。
想到此处,陆雪琪感觉还是应当向田不易问个清楚才是,决心既下,便转过身去准备对田不易开口。不料便在这个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田不易突然睁开了眼睛,双目精光四射,却并未看向身边的陆雪琪,而是面容微微扭曲,盯着那如深墨一般的夜空。
陆雪琪心中一凛,站了起来,抬眼望去,片刻后她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漆黑苍穹之上,一道黑影如疾风闪电般飞了下来,周身裹着一团黑气,未到跟前,那股澎湃的妖力却仿佛已经汹涌而来。
田不易缓缓站了起来。
陆雪琪只觉得口中有些发干,低声道:“是他吗?”
田不易慢慢点了点头,沉声道:“是他。”
陆雪琪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个黑影,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只有手中的天琊光芒流转,悄悄亮了起来。
“呼!”
一声风中的呼啸,那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小村之内,随即看到了站在废屋门口的田不易与陆雪琪,也是怔了一下,却并无惊惧之意,片刻后反而是发出了“啧啧”的怪笑之声。
陆雪琪定眼望去,只见此人周身尽数被一层浓厚翻涌的黑气笼罩,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身形和面容。至于他刚才发出的几声笑声,凶戾低沉,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这声音就是自己印象中那位和蔼持重的掌门师伯。
那神秘人打量了田不易与陆雪琪几眼,最后向陆雪琪手中的天琊看了一眼,忽地道:“是她救了你出来?”
田不易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多看了那神秘人几眼,眼中尽是愤怒之色,忍不住踏前了一步。
陆雪琪面无表情,也向前走了两步,一时她与田不易隐呈掎角之势,对着那神秘人物。
田不易一身道行那是不必说的了,就是陆雪琪,以她此刻的道行,放眼天下也足以自夸。只是那神秘人物似狂妄至极,根本未曾将他们放在眼中一样,反而哈哈笑了出来,那笑声沙哑低沉,在这夜深人静、废弃多年的草庙村里响起,直如鬼哭狼嚎一般。
“田不易,你还敢与我动手吗?”
田不易森然道:“你入魔已深,我唯有一战。”
那人冷笑了几声,道:“你说我入魔,怎知不是你自己看不透?”
田不易右手一抬,登时只见光华流转,他的法宝赤灵仙剑已然在手,如火焰一般燃烧在他手间。
那神秘人周身黑气一阵涌动,从中又传出了几声冷笑,似乎刚要说什么话,却又停了下来,微微转身,向后面天空望去。
田不易与陆雪琪亦有所觉,也看了过去,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半空之中,一道人影从高处轰然而下,其势如雷,人未至而疾风到,地面之上稍小一些的石块赫然已开始缓缓滚动起来,其威如此,来人修行可想而知。
这一夜,风云际会,各方人物居然纷至沓来,齐聚荒废的草庙小村。
与那个神秘人物不同,虽然来势汹汹,但后来的此人落地时却是举重若轻,只是在空气中迸发出尖锐的啸声,划破了这里原本的寂静。落在地上时,没有多少声息地站稳了身子,转过头看着场中。
片刻之后,他却怔住了。
陆雪琪怔住了。
田不易也怔住了。
就像是有一股热血,猛地在胸口烧了起来一般,鬼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晃了一下。在他前方,就在他站立之处不到一丈的地方,一个个子不高的胖子正站在那里,虽然他的脸色看去有些灰白,身躯还有些奇怪的臃肿,但无论怎样,鬼厉仍然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是谁。
那是从小将他抚养长大、传功授业的人,是他从小到大最为崇敬仰慕的恩师!
他微微张开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十年了,好像有千言万语在腹中,此时此刻却只化作了无声。
田不易深深地看着鬼厉,不,谁管那个该死的鬼厉。他看的人,只不过是他座下的第七个不成器的弟子而已,是那个张小凡。
十年不见了,当年的少年早已不再年轻,甚至连鬓边都有隐约可见的微白,想必他这十年,一定也是过得很苦吧。田不易不是没有想过有机会和这个反出青云的弟子再见面,他甚至想好了当面训斥一顿之后,然后谆谆教导,希望他能回头。
只是,此时此刻,或许是他当真老了吧,曾经想过的训斥之词,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微微颤抖的嘴唇到了最后,只是化作了淡淡微笑,然后轻轻叫了一声:
“老七!”
鬼厉的脑海之中轰然而鸣,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仿佛瞬间击溃了他曾经所有的心墙。过往的一切都历历在目,青翠美丽的大竹峰上,沙沙竹涛声阵阵而来,在记忆中回荡着。
他愕然呆立,身子微微颤抖着,就连匍匐在他肩头的猴子小灰,也少有地一声不吭。喉咙里火烫一般的感觉,却有多年未曾重温的温暖,曾几何时,那是他最珍贵的回忆。
此刻,那个人,就站在那里,呼唤着他。
“师父!”
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当年,那一个不顾一切的平凡少年,为了那胸口如火一般燃烧的激动,他呼喊了出来。
眼角有泪光。
悄然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