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上午从肥下撤军,大队人马行动迟缓,日中时分才行进十里。
桓齮坐在青铜轺(yao)车上,抱着一卷书简看得津津有味,对眼前紧张的局势视若无睹。斥候四下打探,但赵军主力越过呼沱水之后,立即封锁了所有通往赤丽、井陉一线的道路,秦军斥候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
各类消息纷至沓来,幕府长史汇总之后,得出一个结论,秦军被包围了,不管是沿河向赤丽攻击前进还是直接杀向宜安城,秦军都将与赵军主力相遇,除了决战以外别无它途。
幕府长史禀报桓齮。桓齮放下书简,专注细听。
“上将军,如果麃(biao)公还在坚守赤丽,我们可以沿河急速推进,乘着赵军激战一夜,人困马乏之际,火速突围。”长史建议道,“只待主力与麃公会合,我们再与赵军决战也为时不晚。”
桓齮抚须而笑,轻声慢语地问道:“大军到了赤丽,背靠井陉要塞,退路是有了,但李牧还会与我决战吗?”
长史迟疑不语。
“咸阳的情况你很清楚,大王和相国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咸阳下令撤军,这一仗李牧就打赢了。”桓齮脸上带笑,眼里却露出几丝忧色,“我在宜安损失了三万军队,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前后大约损失了两万人马。从初春出井陉要塞至今,我付出了惨重代价,但一无所获,这一仗对我来说就是大败。”
“上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们在河北一直占据着优势,如果不是咸阳的原因,最终获胜的是我们,所以……”
桓齮略略摇手,打断了长史的话,“我们到河北,目的就是要迫使代北军南下作战,消灭赵国最后一支军队。对于咸阳来说,攻克邯郸固然是惊天之功,但未必可以全取赵国之地,因为赵国还有代北和代北军。假如在这之前,我们消灭了李牧的代北军,那么邯郸不过是囊中之物,至于代北,更是不足为虑,如此赵国疆土,将尽数纳入大秦版图。”
长史恭敬点头,不再说话。
咸阳也罢,上将军桓齮也罢,身居高位,深谋远虑,他们的目标是整个赵国,为了将赵国彻底灭亡,他们并不计较眼前的得失成败。或许对于咸阳来说,宁愿牺牲桓齮和十几万大秦将士,也要把李牧和代北军歼灭在河北战场。
桓齮挖了一个陷阱,表面上李牧没有跳进去,他自己反而跳了进去,但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再看一下,不难发现最终掉进陷阱的还是李牧,只不过桓齮以身为饵,付出了惨重代价而已。
“咸阳的事很复杂。”桓齮把书简放下,招呼长史坐到自己身边,兴趣盎然地说道,“正如你所说,此仗如果继续打下去,最终的胜利者肯定是我们。粮秣武器的损耗相比十几万秦军将士的性命,当然是后者无价。一旦我们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拿下了邯郸,消灭了赵国,取得了河北和代北之地,那获得的财富足以补偿这场大战的损耗,但如果事情如此简单,朝堂也就不再是朝堂了。”
“上将军高瞻远瞩,非下吏所能企及。”长史已经听懂了,他跟在桓齮后面十几年了,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朝堂上的隐秘。从桓齮这番隐晦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可能早已预料到了河北大战的结果,他也曾试图改变这种结局,但他的实力显然不够,最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
长史犹豫了一下,问道:“上将军有几分把握?”
桓齮笑了起来,一语双关地反问道:“我需要把握吗?”
长史楞了片刻,蓦然醒悟。桓齮在撤军前夕诱逼李牧决战,正是要摆脱自己在河北大战中无功而返的窘境,其实也不是他个人的窘境,而是他背后那个庞大势力的窘境。河北大战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不是攻克邯郸,而是消灭李牧和代北军,消灭赵国最后一支军队。换句话说,即使打败了,但只要消灭或者重创了赵国最后一支军队,这一仗对于秦国来说还是打赢了。
但是,让这位长史想不通的是,仗可以慢慢打,有必要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与赵国拼消耗吗?赵国的国力是消耗一尽了,但秦国呢?秦国是强大,但也禁不起如此败家吧?这背后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秘密?咸阳的权力博弈血腥残酷,上位者为了权柄,竟然视十几万大秦将士的性命如草芥蚁蝼,这也未必太可怕了吧?不过想想当年的武安君,想想其后的成蛟兵变、嫪毐(lao\/ai)之乱,这区区十几万将士的性命的确不算什么。
非但秦国如此,其它各国也是一样。远者有燕国,以骑劫代乐毅,大败;赵国以赵括代廉颇,更是换来了长平大败。上位者的权力博弈,不仅仅颠覆战局,更给王国带来灭顶之灾,至于士伍庶民,根本不在他们视线之内。
“此仗过后,我就要回家了。”桓齮脸上的笑容更显欢愉,眉头皱纹舒展,好象诸般烦恼都已烟消云散。
长史惊愣,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背心处更是冒出丝丝寒意。桓齮要回家了?为什么?一直以来缠绕在他心头的疑问再也隐藏不住,脱口问了一句话,“上将军,咸阳突然传来撤军的消息,是不是和公子宝鼎有关?”说完之后,他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目露惊恐懊丧之色。这句话不能说的,说出来了,自己的性命也就危险了。
桓齮笑容略僵,望着这位追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也是暗自惊愣。这句话,你能说吗?
“上将军,我……”长史急忙摇手,一脸懊恼。
桓齮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惶恐。迟疑了片刻,桓齮说道:“河北大战,是大王坚持发动的。相国不赞成,我也不赞成,因为大军连续作战,不但将士疲惫,粮秣武器也难以支撑,但大王极力坚持,而且说服了华阳太后。相国在老太后的干涉下,最后不得不屈从。”
“那上将军到河北战场也是大王的意思?”长史急切问道。
桓齮微微颔首,“相国和我都极力举荐王翦,但大王坚决不同意,他再一次说服老太后出面干涉,结果大王再一次赢了。”
长史恍然大悟。这一仗根本就不该打。去年年底秦军刚刚赢得了漳水河大捷,歼敌十万,旋即马上转战河北,这明显不正常,好歹都应该停下来喘口气,完全没必要这样大范围的调动军队转战河北。所有人都以为咸阳急不可耐了,但有几人知道,真正在背后推动这件事的竟是大王,而不是楚系外戚,这里面的名堂就大了。
长史不敢再问,咸阳中枢的权力博弈离他遥不可及,还是不知道的好。
“无功而返,我一样可以回家,但若想颐养天年……”桓齮摇摇头,眼里露出一丝落寞,“蒙骜也罢,我也罢,都不是关西人,但我们偏偏坐到了上将军的位置上。在这个位置上若想安稳地退下去,太难太难。蒙骜战死,我呢?我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吗?”
“上将军……”长史脸显惊色,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失声惊呼。
“不,不,你误会了。”桓齮摇手笑道,“如果我在河北毫无建树,无功而返,恐怕不会有好下场,但如果我在河北有所建树,尤其对大王的功业有帮助,那我就可以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还能惠及子孙后代。”
长史至此总算明白了桓齮决策背后的秘密。诱逼李牧决战,重创或者歼灭代北军,而秦军肯定损失惊人,但无论大败也好,惨胜也好,桓齮付出如此代价退出河北战场,都要承担责任,但他为大王吞灭赵国铺平了道路。桓齮承担了河北大战的罪责,却把未来吞灭赵国的功劳送给了大王,这正是大王所需要的,大王发动河北大战的目的不就是为此吗?桓齮心知肚明,满足了大王的心愿,而大王自然知道他的心意,也会满足他的愿望。
一切尽在不言中,上位者都是赢家,但付出代价的永远都是士伍庶民。
“大王一直以来深居咸阳宫,韬光养晦,安然度过了一场又一场血雨腥风,然而,公子宝鼎横空出世,预示着大王韬光养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桓齮笑道,“我很幸运,能在这个时候回家,很幸运啦。”
长史心中波澜起伏,阵阵窒息感强烈冲击着他的身心,让他思绪一片混乱。
“公子宝鼎天赋异禀,背后实力极其强悍,大王将他召回咸阳,其用意可想而知。”桓齮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是我们最后一场战斗,打完这一仗,如果我们还活着,那就一起回家吧。咸阳不能待了,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待了。”
=
斥候飞马而来,急禀桓齮,西北方向有浓烟腾空,估计鸿山一带山林失火。
桓齮想了一下,急召辛胜。
“距离宜安还有多少路?”
“十五里。”辛胜回道,“赵军已经在宜安摆下了决战阵势。”
“斥候报,西北边有浓烟腾空。”桓齮问道,“你怎么看?”
“公子肯定挡不住赵军的攻击,万般无奈之下只有一把火烧掉辎重。”辛胜冷笑道,“李牧在鸿山一无所获,必定急于决战。”
桓齮点点头,“你打算在何处与李牧决战?”
“宜安城下。”辛胜高大的身躯猛然挺直,刚毅的面孔上露出冲天战意,“请上将军给我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桓齮微微皱眉,捻须沉思。
“上将军,我三万将士全军覆没,此等血海深仇岂能不报?请上将军给末将一次报仇的机会。”辛胜单膝跪下,痛声恳求。
“怎么打?”
“上将军,我有九日粮秣武器的储量,故深挖壕高筑垒,固守营盘,任由赵军攻击,持续消耗李牧的实力。”辛胜大声说道,“第七日,我挥军反击,一举击溃赵军,撤回井陉。”
“李牧急于决战,会给你七天时间?”桓齮问道,“假如他只攻一日,然后撤回城内,你这仇怎么报?”
辛胜犹豫了一下,恭敬说道:“请上将军明示。”
“决战,与其决一死战。”桓齮脸色一寒,厉声喝道,“我大秦雄师,战便战,退便退,绝不做首鼠之事。”
辛胜楞了一下,面露不解之色。老将军一向稳重,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要以矛对矛,与李牧针锋相对,一决雌雄?如此厮杀,损失之大可想而知,稍有不慎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上将军,李牧来势汹汹,代北骑军又异常骁勇,与其对攻,我们未必占据上风。”辛胜犹豫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上将军,李牧急于决战,首战必如狂风暴雨,我们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桓齮断然摇手,“一天,我给你一天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击溃赵军,击败李牧。”
辛胜咬咬牙,躬身应诺,一口应承下来。
=
日西下,秦军抵达宜安,建营扎寨,与赵军正面对垒。
黄昏时分,司马尚带着代北骑军赶到宜安城下。与此同时,郑适也从鸿山率军返回。秦军火烧鸿山,辎重肯定被尽数焚毁,所以李牧闻讯后,随即下令叫郑适撤回,参加明日的决战。至于躲藏在鸿山里的工匠民夫,他们根本不在意,任其自生自灭吧。
宜安气氛紧张,两军各自部署,随着决战的时间越来越近,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
半夜时分,桓齮正在大帐中与幕府长史对弈,看到辛胜匆匆而来,面带惊喜之色。
“将军有什么好消息?”桓齮笑着问道。
“上将军,麃公急书。”辛胜跪坐到桓齮对面,双手呈上一根泥封铜管。
“麃公?”桓齮惊讶地问道,“赤丽还在我们手上?”
“不,麃公在鸿山。”辛胜兴奋地说道,“刚才麃公帐下的一名黑鹰锐士乘着夜色冲破了赵人的围堵,给我们带来了鸿山最新消息。”
桓齮和长史互相看看,惊喜交加,那位长史更是急不可耐地问道:“麃公撤到了鸿山?还有多少军队?”
“麃公独自到了鸿山。”辛胜把自己听来的情况大概介绍了一下,“下午他们放火烧了鸿山,但辎重还在。”
“辎重还在?”长史激动不已,拍案欢呼,“上将军,我们还有辎重,还有足够的粮秣武器。”言下之意,也是想劝桓齮放弃与李牧决一死战,毕竟这场决战在将率们的眼里未免失当,没有必要以命搏命。反正都要撤退了,以最小代价撤军当然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结果,至于上位者的想法,至于王国的最高策略,对于普通将率和士伍们来说,根本就是狗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最普通的士伍也不可能站在一国君主的高度看待问题,所以这一仗打到现在,安全撤回,保全性命,是秦军将士共同的心愿,但桓齮的想法不一样,他的决策必须符合王国的利益,大王的利益,否则他就要承担责任,即使有功也会被无情抛弃,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权力博弈的牺牲品,他正在竭尽全力保全自己和宗族亲人的生命,他岂肯轻易放弃眼前的机会?
桓齮看完麃公的书信,笑着连连点头,“公子立功了,麃公、豹率、白氏、司马氏都立功了。”
这句话大有深意,他的长史大概明白一些,辛胜却是直接无视,他再次劝谏桓齮,从整个战局考虑,还是避开李牧的锋芒为好,待其筋疲力尽之时,再予以反击,其战果必定更大,也更有利于保全将士们的性命,确保大军安全平稳地撤回太原。
桓齮笑而不语。他耗费了这么多心血,花费了这么大代价,就是为了这一刻与李牧决战,不惜一切代价重创或者歼灭代北军,但他的部下们不能理解,而在鸿山拼死挣扎的公子宝鼎更是懵然无知。
长史看出来桓齮有话要对辛胜说,随即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你是不是认为李牧因为粮秣武器不足,就无法阻挡我们突围?”桓齮问道。
辛胜不明白桓齮的意思,没有回答。
“当年,长平大战结束后,我们马上开始攻打邯郸,南北夹击,形势比现在好得多,结果呢?”桓齮苦笑道,“结果我们前后打了两年多时间,败了,大败。你知道为什么吗?”桓齮指指脚下的地,“这是哪?这是河北,这是赵人的土地,这是赵人的家园。当赵人要亡国的时候,他们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们会创造奇迹。”
“不错,我们是有九天的粮食,鸿山还能给我们有力支撑,我们甚至可以支撑到援军来临,但是,我再问你一遍,当年邯郸大战为什么会败,而且还是大败?”
辛胜若有所思。
“下面这句话,你不要传出去,烂在肚子里。”桓齮严肃地说道,“咸阳要撤军了,不会再有粮秣武器送往河北,原因是什么,你自己去想想当年的邯郸大战。我给你的命令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杀出去,否则我们必定全军覆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