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楼双手颤抖着,无助地想去捂住惠治的伤口,染了满手的鲜血,眼泪啪啪地往下掉。
“不……我恨……我不甘心……爸,你看见了对不对?我比他强,我本来就比他强,只是他运气比我好,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我是不是比他强……”
惠治脸颊抽动,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都是注定的……是命……越越,你认命……吧……”
“不……”
高明楼闭上眼睛,引天长啸。
“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啊……”
惠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里流露的是慈爱、温和,也有愧疚和无奈。
“一切皆是因果……越越,放下……”
高明楼呜咽,“不论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想得到你的认可……他不一样,他心狠手辣,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你看到了吗?他连亲爹都敢杀,是他亲手杀了你,是他……”
没有人知道惠治说了什么,对高明楼失心疯地呐喊,众人也有些莫名。
尤其高相国,一脸见鬼的模样,发疯般跑向广场。
辛夷隐隐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她扶着的长公主在惠治倒下去的那一刻,突然摇摇欲坠,紧绷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母亲。”辛夷看着她,“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没事。”赵玉卿扶了扶额头,“我有点……晕,晕血……”
辛夷看着她浮满冷汗的额头,再看那倒在血泊中的惠治,再想想方才惠治说的“南唐后人”,心下大骇。
“他是……”
“不要说!”赵玉卿面色苍白,牙齿都在颤抖,“十一,什么都不要说……为了阿九……”
辛夷点点头,握住他的手。
“没事的,娘,没事的……”
傅九衢看着那墙角的“父子情深”,一张冷脸许久没有变化,直到高明楼整个人都匍匐在了惠治的身上,好像世界末日来到似的,大声哭嚎着,好像忘记周遭的凶险,忘记了一切,他才慢慢抬手。
“杀!”
禁军大吼着围上去。
“慢着!”
赵祯也在李福的搀扶下,跟着众臣往前走过去。
“留活口。”
傅九衢的命令是杀。
赵祯的命令是留下活口。
禁军左右四顾,将高明楼团团围住。
高明楼泪流满面。
他好像已经不惧生死,他甚至不顾及他的亲爹高相国,只是抱住惠治的尸体,看着围上的众人,咯咯咯地笑。
“傅九衢呢?傅九衢你看清楚……这个人是谁……”
他突然伸手在旁边的矮松盆栽上抓了一把积雪,往惠治的脸上用力地涂抹。
一层蜜蜡似的面皮被搓开。
另一张更为白皙的面孔显露在众人的眼前。
高明楼哈哈大笑。
“傅九衢弑杀亲爹,罔顾人伦……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赵祯双眼微怔。
众臣亦是议论纷纷。
“傅广义?”
“长公主驸马都尉,傅广义?”
“傅广义不是早就死了吗?死在扬州……”
“难道扬州死的那个是假的……”
“他为什么会和高明楼勾结……”
“……还不明白吗?他是南唐李氏后代,在扬州密谋造反,这事早有传闻……”
四周的议论声铺天盖地。
辛夷有些意外。
从扬州郁氏一案,他们就知道高明楼对那个案子渗透有多深。
但她还是没有想到,郁氏床下那个人是假的,扬州埋葬的那个驸马也是假的。
从头到尾,那都只是傅广义和高明楼做的一个局。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他们应该都知道这个世界的秘密。
“九哥……”辛夷担心地唤了傅九衢一声。
他好像没有听见,慢慢地朝高明楼走过去。
“大宋谁人不知,我亲爹早就死了。高明楼,死到临头,你还在信口雌黄?!”
高明楼长声大笑。
“你方才想杀我灭口,不就是为了掩盖事实的真相吗?傅九衢,你问问你的亲娘,问问你的好舅舅,问问在场的诸位大臣,这个是不是你亲爹,是不是当年的驸马爷……”
傅广义是那一年的探花郎,那日游街,赴琼林宴,他曾艳惊四座,汴京许多人都见过。那时候就有人说,以他的文采,分明可以做状元,正因为他长得俊,才被钦点成探花,目的便是尚公主。
事过多年,傅广义这张脸有岁月的痕迹,却俊朗如故。
“是他。”
“是傅广义没错!”
听着众臣的议论,赵祯变了脸色,高明楼笑得更为猖狂。
“他不仅是傅广义,他还是南唐李氏的后人。当年在扬州,傅九衢亲自拿到他谋逆的证据,拿到南唐李氏的家谱,甚至……”
他顿了顿,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傅九衢,阴狠、又毒辣。
“他拿了傅广义为起事而准备的龙袍、冠冕,传国玉玺……还拿走了足以东山再起的南唐宝藏。”
“诸位臣工,这些事情,你们都知道吗?哈哈哈哈哈……”
他放肆的笑声穿破云霄。
“一派胡言!”赵祯突然上前,从禁军手上夺过长剑,噗的一声,从高明楼身前穿胸而过。
他激动地咳嗽着,咬牙切齿地大声道。
“高相国,此子妖言惑众,已被朕一剑斩杀!此举是为苍生除害,还望大理国见谅。”
高相国长长叹息一声,不置一词。
“扑……”高明楼吐出一口鲜血,盯着赵祯,又看看面色木然的傅九衢,露出一个诡谲的笑。
“……好……好甥舅……可惜……诸使听见了……百官听见了……全天下人都听见了……”
他奄奄一息。
赵祯猛地抽出剑,再刺一剑。
高明楼身子蜷缩起来,还是在笑,一直在笑。
“傅九衢……弑父……是南唐李氏后人……谋大逆者……傅广义之子……”
声音未落,他的手垂了下去。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广场上寂静无声。
火树银花,灯火烁烁的汴京城里,人们刚刚赏完上元节的花灯,也看到了大相国寺绝美的焰火。
整个神州大地,都在庆贺节日。
大相国寺却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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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过去,尽管赵祯极力封锁消息,大相国寺里发生的事情还是渐渐有流言传出来。
赵祯每日面对谏官,很是头痛。
大相国寺的危机,历历在目,谏官们对傅九衢没有当年对狄青那么多的愤懑,但所有人的态度如出一辙。
请官家免去傅九衢枢密副使一职,并彻查扬州事件。
就算傅九衢没有参与傅广义谋逆一事,可谋逆乃是诛九族的大罪,长公主是皇室公主,可以免责,但傅九衢身为人子,且不说弑杀生父是不是不孝,身为血亲,他就应当为生父的行为担责。
无奈之下,赵祯下旨,免去傅九衢枢密副使一职。
但是对于问罪傅九衢,赵祯口风很紧,无论谁上去谏言,都会讨一顿骂。
大抵是怒火中烧难以平复,赵祯好不容易才调理好的身子,再次变得孱弱不堪……
相比赵祯的气恼,傅九衢被弹劾卸任,没有半分怨言。从收到圣旨那天起,他便闭门不出,却备不住流言蜚语的浸透。
长公主成日以泪洗面,几次要入宫面圣,都让官家拒绝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了赵玉卿,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眼睁睁看着儿子遭受这样的不公,身为人母,她恨不得代为受过。
“官家不见我,我不怪他……我知道他有为难之处……其实,走到这一步,我早就断了求情的心思。谁让他亲爹作孽呢?只要能保住阿九,我便没了别的奢望,我想进宫看看,只是担心官家的身子呀。”
辛夷何尝不明白赵玉卿的心思。
一旦官家倒下。
谁来保住傅九衢?
“母亲,我来想办法,入宫见官家,帮母亲探病……”
赵玉卿泪光楚楚地看着她:“你有什么办法?”
辛夷道:“娘忘了,我是大夫?”
其实辛夷的内心并没有外表那么平静,甚至,她比赵玉卿更清楚赵祯的情况。
这是嘉祐八年。
如果剧情不变,赵祯很快就会一命归天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情瞬息万变,能保住赵祯的性命,是她和傅九衢唯一的出路,实在保不住……
她摇了摇头,心里倏地一紧。
“母亲,儿媳这就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