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对爵位的封赏,一直都很严格。
以六代秦王来说,昭襄王时期的侯爵最多,也没超过十个。
所以,王翦在灭楚国之前,曾发出这样的感叹——
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虽然王翦说这话是因为当时的朝局,有意说的,但也从侧面证实了封侯之难。
要知道,王翦灭楚国之前,已经灭了赵国,按照当时的军功爵制度,是可以封侯的。
结果直到六国完全覆灭,才封了武成侯这么一个爵位。
因此,也怪不得大秦臣子们惊讶公子良四兄弟的爵位。
却听站出来的那位大臣道:“臣,博士宫仆射周青臣有话要说!”
“周仆射但说无妨。”
赵昊平静地抬了抬手。
虽然周青臣的出场让他有些意外,但一想到儒家的德行,他又瞬间释怀了。
只见周青臣撩撩衣袖,脸色霎时严峻起来:“今秦一统南海,华夏总算完整。纵然先帝早崩,亦是天下共主。先帝以秦王爵封于公子昊,想必也是寄希望于秦王昊;
然,大秦历来论功行赏,皆以军功爵论。且不论四位公子在南海所立之功,就言诸侯之封,既然先帝封公子昊诸侯之实,为何四位公子没有?”
“是也是也,吾等也觉得四位公子应有诸侯之实!”
众博士宫博士,纷纷附和周青臣。
公羊敢眉头大皱,正准备站出来‘大杀四方’,却见高台上的赵昊,一个眼神扫来,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又一名博士站了出来:“臣叔孙通有话要说!”
“请讲!”
赵昊面无表情地开口。
叔孙通立刻拱手:“秦王论功行赏,当下书昭告天下,以为新政之盛典,以安天下民心。”
“不错不错,确实应该如此。”
博士们再次点头附和。
司礼大臣望着赵昊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
赵昊皱了皱眉,没有搭理他,低头看向李斯:“李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想了想,语音缓和,神情凝重地道:“秦王论功行赏,昭告天下,可以。大秦统一南海,也该教天下臣民一起高兴。”
“不过。”
说着,他话锋一转,又接着道:
“论功行赏,还是要以军功爵为主。先帝分封秦王,是因为秦王有统一南海之功。目下,以老臣之见,四位公子之功,还不足以封君侯,否则,如何服众?”
此话一出,众臣瞬间便明白了李斯的意思,就是不赞成赵昊封赏公子高四兄弟。
公子高四兄弟一阵尴尬,不由抬头看向赵昊。
说实话,赵昊封赏他们的王书,让他们非常感动,但以他们在南海立的那些功劳,确实不足以封君侯。
然而,赵昊根本没打算在封赏他们之事上妥协。
却听赵昊雄赳赳地道:“盖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三代,从未有过三百余年的动荡,更未有天生的王侯将相,想我先秦始祖,不过是为周天子养马的马夫,敢问诸位臣功,以大秦如今的军功爵,养马可封侯乎?”
“这.....”
众臣语塞,不由面面相觑。
秦国虽然有奖励养马的制度,但是想要养马封侯,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赵昊的话音刚落,大殿便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寂静无声。
只有赵昊的声音,继续回荡在大殿:
“先帝在世之前,分封与郡县之争就从未断绝。故此,先帝怨三代旧制,力图争出一条新的道路来。这才有后来的海外国策:千里封侯,万里封王。
唯其如此,才有上下一心,统一南海之伟业。”
“今先帝早崩,主少国疑,天下臣民人心惶惶,若不思革创新,变法图治,依然走‘军功爵’之老路,则天下依旧会动荡不休。”
“此,吾等之罪也。望诸位臣工思之,虑之。”
说到这里,赵昊的话音嘎然而止,举殿鸦雀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不语的胡亥,冷不防地问道:“十三兄拿先秦始祖与公子良他们比,他们配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赵昊一个冷眼扫过去,斥道:“本王在南海制定的统一计划,他们立的功劳,你知道多少?也配评价他们?若真要论功劳行赏,你这个太子,又为大秦立了什么功劳?!”
“放肆!”
胡亥没想到赵昊会当众质疑自己的太子之位,顿时慌了神,脸色巨变:“你大胆.....”
众臣也被赵昊的话惊到了,不由目瞪口呆。
好个秦王昊,为了公子良四兄弟的爵位,简直杀疯了。难道他要公然违抗先帝的遗诏吗?
公子良四兄弟感动得无以复加,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但也为赵昊捏了一把冷汗,就是想要夺位,也要找个何时的机会嘛!这么公然跟胡亥翻脸,很容易被人扣上造反的帽子。
他们悄悄将目光落在胡亥身上,先见他眼角露出讥讽的冷笑,继而双拳紧握,摩拳擦掌,终于怒不可遏地呵斥赵昊:
“大胆秦王,先帝待你不薄,奈何你不思先帝之恩,竟敢公然质疑先帝遗命,质疑本太子。似你这样无法无天之人,留之何用,来人,给本太子拿下!”
站在殿外的禁军应声而入,就要上前捉拿赵昊,赵昊却面无惧色,冷冷看着上前的禁军,随即大笑道:“都说太子与众兄弟感情不深,如今一见,倒是大开眼界。”
说罢,就缓缓走下高台,朝殿外走去。
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大臣们眼光追着赵昊的背影,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沉重传来:“慢着!”
顷刻间,禁卫们的脚步凝固了,赵昊的脚步停滞了。
公子高慢慢地从角落里站出来,似乎是要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能与太子做兄弟,乃今生之福分。为兄不求受封郡侯,只愿太子顾念兄弟之情,恕秦王罪!”
“请太子恕秦王罪,吾等不求封赏。”
公子良三人也在这时站了出来,朝胡亥冷声行礼。
韩信等人见状,同样毫不迟疑地附和:“吾等也不求封赏,请太子恕秦王罪!”
“这.....”
胡亥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赵高。
赵高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大步来到殿堂中央,躬身道:
“太子,先帝曾封其弟为君侯,又封数名宗室为君侯,四位公子乃皇室贵胄,却奔赴战场,英勇搏杀,其功不大乎?”
“再说先帝遗诏,岂能私议乎?”
话到这里,又扭头看向李斯,沉声道:“先帝以丞相为领政大臣,丞相当大展政才,何至于此乎?”
李斯脸色一沉,拱手道:“如此乱象,郎中令以为如何?”
“施政之权在丞相,如此乱象,岂非丞相之罪乎?”
“你——!”
李斯满脸大骇,似乎没想到赵高会当着群臣的面问罪自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赵高之所以站出来问罪李斯,不是真的想为赵昊说话,而是与李斯和胡亥的目的不同。
胡亥是看不惯公子良四兄弟,纯粹孩子心性。李斯是秉持秦法,不想妥协。
只有赵高目的始终一致,那就是将赵昊打发出去。
所以,只要能让赵昊满意地事,他都愿意替赵昊促成。
就在这时,姚贾站了出来,冷声道:
“国家危难之时,难免有左右支绌也!丞相纵有权力,亦不可肆意妄为也......然则,身为九卿郎中令,足下宁将所有罪责都归咎丞相,而不思解决乎?”
“愿听郎中令高见!”一名丞相府官吏冷笑出声。
“老夫之见。”
赵高第一次在大朝会上发表自己的观点:“今日论功行赏,太子已将权力交给了秦王,秦王又是南海统一之首功之臣,没有谁比秦王更了解南海功臣,当以秦王一体决之。其余凡有不尽人意之处,尽可向考功署进言,以待后决。”
“至于王书封赏名录.....”
说到这,看了看尉缭,又看了看胡亥,正色道:“老国尉已经当朝宣读,无需再议。否则秦王之威荡然无存,如何巡狩天下,震服反贼,肃清蛮夷?”
“这.....”
众臣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赵高说得有理,不由纷纷点头。
李斯眼睛微眯:“如此,郎中令之言,可有异议?”
“老臣无异议!”胡毋敬一应。
“老臣无异议!”与李斯交情颇深的郑国一应。
“老臣亦无异议!”冯去疾一应,这是他第一次发言。
眼见冯去疾都发言了,其余众臣也顺势表态。只有嬴丰、阎乐等亲近胡亥之臣不说话。
李斯直接转身,朝胡亥追问:“太子是否有异议?”
胡亥默然不语,赵昊一班人也不说话。
李斯沉吟片刻,断然挥手:“如此,老夫以领政大臣之身宣示:朝会决议,封赏王书宣示有效,当通传各郡县,告以天下臣民,由廷尉姚贾监管。另,秦王昊以先帝之任,择日巡狩天下!朝会,散。”
话音落点,李斯便径自转身走了。
胡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心有不甘的走了。
赵高见胡亥走了,也跟着走了。
很快,文武百官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大殿。
透窗的夕阳将空荡荡地大殿隔成了明暗交织的碎片,离奇的光影中,赵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似笑非笑看着公子良四兄弟。
公子良四兄弟互相对视,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将赵昊高高托起,兴奋欢呼。
“昊弟万岁!”
“昊弟万岁!”
“........”
离开时,章邯忍不住对韩信道:“他们兄弟的感情可真好啊!”
韩信愣了愣神,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看了眼身旁的柯北,韩信不由地便想到了南海那群并肩作战的兄弟,在征战南越的那段时间,他也结识了不少生死同袍。
虽然不像赵昊与公子良四兄弟那样有血缘关系,但也是感情要好的异性兄弟。
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句,韩信停下脚步,回顾章邯道:“你打算一直留在咸阳吗?不想去外面闯闯?”
“你指的是?”
“我想效仿蒙公,帮秦王昊解除边患,让大秦的军队,远征海外!”
听闻此言,章邯心头一震,不由压低声音道:“秦王昊真的不争那个位置了吗?”
“呵呵....”
韩信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为将者,当建功立业!哪管争权夺利?”
“倒也是。”章邯没有丝毫惊讶地点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哈哈哈——”
韩信仰头大笑。
章邯也跟着笑了起来。
今日大朝会,这句话怕是要传遍天下,让天下人为之沸腾了。
........
另一边,地道里。
嬴政听完整个大朝会,不禁哑然一笑。
当然,他对赵昊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也大感诧异。
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不像一个大权在握的人能喊出来的,倒像一个野心勃勃,准备造反的人喊出来的。
难不成,这小子真想过造反?
要知道嬴政原以为,他这个儿子很有可能在大秦二世而亡之后,靠着地道逃出咸阳,苟活一世的。
是他偶然发现了这个儿子,才改变了他的命运。
可即使自己有心立他为太子,他都百般拒绝,甚至公然表态自己想靠着诸位兄长,混吃等死。
简直岂有此理!
堂堂大秦太子,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对于这个儿子来说,反而是一种负累。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个儿子在秦末造反,还是挺有意思的!
“陛下,他们都走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偷听吗?”
来福见嬴政愣在原地将近一刻钟,不由小声提醒了一句。
嬴政反应了一瞬,笑着摆手:“不用了,我们也回去吧,朕有些累了。”
“诺!”
来福躬身应诺,正准备带领嬴政离开地道。
忽听嬴政轻咦一声,好奇道:“那小子为何执着于封赏公子良四兄弟?”
“啊?”
来福一愣,不由反问嬴政:“陛下不知道?”
“废话!朕知道还问你?”
“我记得公子之前说过,好像是为迁都做准备……”
“什么!?”
嬴政大惊:“你说那小子要迁都?”
“这.....”
来福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低下头不敢与嬴政对视。
嬴政的眼睛微微眯起,直勾勾地盯着来福,幽幽道:“来福,你可知赵高为何在朕身边伺候了近三十年?”
“奴....奴婢不知....”
“因为他缺一样东西.....朕也想你一直伺候朕!”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