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棡似乎还有话想说,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千秋,咱们现在买卖都铺开了,不过倒是有一个吴江县的商贾,想和咱们好好谈一谈。”
邓千秋勾起一丝笑意道:“吴江?吴江自古多巨贾,他既然敢来谈,一定家资不薄吧。”
朱棡笑着道:“千秋就是千秋,这般的神算。实话和你说,此人姓沈,这沈家还真是号称江南第一巨富,你猜他阿爷是谁?”
“啊……”邓千秋下意识就道:“姓沈,莫不是沈万三?”
“啊……千秋,你真是神机妙算,这一次我彻底的服了,这些你怎知道?”朱棡震惊无比,一副惊为天人之色,满眼都是那种初成少女,见到了自家GIEGIE的星光。
邓千秋却比他更加震惊,他惊得说不出话来,缓了缓才道:“你自己说江南巨贾,不是沈万三是谁?不对,沈万三不是因为修南京城,被陛下给流放去了云南吗?”
南京城早就修成七八年了,这在明史之中是有记载的,最后朱元璋将沈万三全家流放,也确实记录在明史之中。
那么……这个沈森是什么鬼?
就算他没有被跟着去流放,还能有这样巨大的财力?
甚至……还有胆子敢跑来南京,大张旗鼓的做买卖?
可邓千秋的震惊还没有过去。
这一次,却又轮到朱棡震惊了:“千秋,你说什么,沈万三……他早就过世了啊,现在执掌他家业的乃是他的孙儿沈森。流放云南?千秋,你莫不是昏了头吧,咱们大明,还未拓土到云南呢,这云南还被元人的残部盘踞着呢。”
而震惊显然又开始转移了。
邓千秋道:“沈万三早就死了?会不会……会不会是陛下将沈万三家族,直接流放到了敌境?”
朱棡又又震惊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邓千秋:“他当然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应该也不会将这种擅长经营的人,全族丢给元逆吧,这岂不是资敌?父皇虽然未必有我聪明,但是我觉得他应该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那么……”邓千秋有点乱。
因为他知道的信息确实是言之凿凿的,且有鼻子有眼,毕竟记载在明史里。
当然,邓千秋所不知道的是,实际上,关于这一段历史,史学界确实有很大的争议。
因为根据考证,元末明初时,有一个叫王行的读书人为沈万三的儿子沈荣撰写过墓志铭,其中明确提到:沈荣死于明朝洪武九年秋八月,享年71岁;推算下来,可以得知:朱元璋1368年建立明朝的时候,沈万三的儿子沈荣已经62岁,如此,沈万三的年龄在80岁上下是没有问题。
这沈万三能活到八十岁,且还被充军流放,实际上本就是有待商榷的事。
而至于修南京城墙之后,流放云南,更有几分蹊跷。
因为实际上,大明是在洪武十四年,也就是十一年后,才开始对云南用兵,到了洪武十五年,才开始正式统治云南。
那么,若是那个时候,沈万三假若还活着,应该也在一百岁左右了,一个一百岁的人,流放去了云南……
何况那墓志铭里头,也早早记载了沈万三早就死亡,因而,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就是,这个修撰于明史之中,写的有鼻子有眼,甚至马皇后私下里劝阻朱元璋记录的一清二楚的事,极有可能是杜撰。
而沈家这个家族,确实乃是巨富,沈万三这个人,可能早在元朝灭亡之前就已亡故了。
现在沈家在世的人中,还活着的人,乃是沈万三的儿子,即现年六十五岁的沈荣,以及沈万三的孙儿沈森。
邓千秋现在有点懵逼,他发现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话说……咋有点乱?
“这沈家,此前犯过什么罪吗?”邓千秋看着朱棡,认真地道。
朱棡觉得邓千秋的反应很奇怪,便道:“他一个商贾,能犯什么罪?”
邓千秋有点懵逼地道:“也不对吧,难道就没有商贾被灭族的?我不信。”
“有啊。”朱棡兴致勃勃地道:“泉州的蒲氏,就被父皇下旨屠戮了,男丁杀尽,女子充入教坊司,只留了幼儿,不过也世代为奴为婢,斥为贱民。”
邓千秋噢了一声,道:“你这么一说,令我稍稍安心一些。”
朱棡一愣,终是忍不住道:“千秋,你今日怎的这样的奇怪?”
邓千秋此时抖擞起了精神,他难道能告诉朱棡,他刚刚研究了一桩史学的谜案吗?
咳嗽一声,邓千秋真情流露道:“我这不是见你受了伤,我心疼你。”
朱棡一听,恍然大悟,忍不住有几分感动:“千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伤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悲伤。”
邓千秋则心里嘀咕着,这个沈森,到底找他邓千秋想洽谈什么?
沈家若还是江南巨富的话……那么……他家的财力,到底有多丰厚呢?
邓千秋满心的好奇,最终下了决定,道:“殿下,你和他约个日子吧,我倒想会一会此人。”
…………
紫禁城内苑,有一处小明堂,除了宦官也该先,寻常人不得随意出入。
此时,在这一尘不染的小殿之中,朱元璋正亲自端着贡果和一大碗的猪肉,端至这小明堂的灵位之前。
燃了香,在香气袅袅之中,却是两个牌位。
这里供奉的,乃是朱元璋父母的灵牌。
朱元璋温和地对着灵位道:“爹,娘,吃吧,多吃一些,这肉咱亲自尝过,带劲的很。还有这果子,娘你也尝尝,前些时日,咱让人烹了一只乳猪,味道倒是妙得很,就不晓得爹吃得惯不惯。”
说着,朱元璋搬来一把椅子,在灵位前端坐,他显得很和善,甚至带着几分谄媚,道:“爹,咱家现在再饿不着了,不过那些个子孙,却很不成器,就说老五,他不爱吃肉,他娘的,你说说看,这还是人吗?说也奇怪,咱们挨饿的时候,知道这过日子艰难,一粒米,一文钱都不易。可等到终于有衣穿有饭吃的时候,儿孙们却已开始不晓得珍惜了呢。”
“看来啊,那邓千秋说的是对的,哎……这邓千秋他爹……咱已和爹娘说过许多次了,这些话……真是一言难尽……”
他絮絮叨叨,像是村口里蹲着的闲汉:“朱棡现在出息了,他居然能自己挣银子了。不过……朕今日见了朱标,和他讲治国之道,他却满口仁爱,咱真担心,他被读书人给骗了。汉宣帝,爹,你晓得吧,噢,我忘了,爹是理应不知道的,反正就是个汉朝的皇帝。”
“他曾对自己的儿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这话咱觉得实是至理,可奈何……朱标不是这样想,他觉得只要倡导仁义,天下就可以长治久安。”
朱元璋说罢,摇头苦笑:“还有那个邓健,朕赐了他一个江宁县令,也不见他上表来谢恩。哼,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有什么话,他也不肯说。可谁晓得,居然有歹人偷他官印,要置他于死地,可惜的是……咱听说,他似乎对那歹人,非但没有报复,反而处处陪着小心,哎……真教人看着难受。爹,你说……才短短十三年,当初那个踌躇满志之人,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他端坐着,继续说着闲话。
孤家寡人,如今只能对着这两个灵位,才可一敞心扉。
说着说着,朱元璋笑起来:“咱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咱做了皇帝,可爹娘……”
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喉头发出噗的声音,突然失声,骤然之间,他微红的眼睛里,有泪水夺眶而出,终于,他声音嘶哑疲惫地道:“爹,娘,不饿了,你们再不会挨饿了,咱也能吃饱了,以后朱家子子孙孙,都饿不着了。”
他双肩颤抖着,泪水顺着他脸上沟壑一般的皮肤里滴淌下来。
他突然咬牙切齿起来:“可咱虽不饿了,做了皇帝,有时咱见了那满朝的文武,见他们穿的花团锦簇,却总觉得……好像这些人,就是当初,那些饿死了咱爹和咱娘的赃官污吏,今日见他们这样谄媚的对着咱,咱又想,当初他们对咱们家,有多凶恶,爹、娘,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温顺的绵羊呢,还是虎豹豺狼?”
说着说着,朱元璋似已疲惫了,他擦拭了眼泪,恢复了一些镇定:“可能有什么办法,纵使他们是豺狼虎豹,纵使当初他们穷凶极恶的面孔,咱爹咱娘,还有我们当初的兄弟几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可现在……要治理天下,咱还是离不开他们……离不开他们……”
良久之后,朱元璋踱步出了明堂,只是此时,他的脸上,已显出了无上的威严,那面上的豪壮,令人不敢直视。
也该先佝偻着身,在数十步外悄然守候着,见了朱元璋出了明堂,便碎步上前,道:“陛下,中书省有禀奏,除此之外,大理寺寺卿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