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被这话问住了,他突然想到,这里头涉及到的商贾,不只一家。
账簿中牵涉到的各种药商至少数十上百人,哪怕其中一家为之不忿,他已命仪鸾司特意关注,也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到他的耳边来。
“这说明他们是自愿的啊。”邓千秋道:“他们都是自愿的,算个什么强取豪夺?”
朱元璋皱眉道:“或许,是因为畏于你们的权势。”
邓千秋摇头:“不,其实是因为他们也获得了盈利。”
朱元璋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一百多文的东西,卖你五十文,他们还能盈利?”
邓千秋哈哈大笑,边道:“老兄,这你可就不懂了吧,其实这经营里头,有一个东西,叫做周转率。”
“嗯?”朱元璋此时已开始迷茫起来,这显然,已经涉及到了朱元璋的认知空白。
他自认自己鼎定天下,曾指挥百万军马,调度无数的粮草和军需,治理了无数的百姓,这天下,即便有他不甚懂的知识,却也绝不可能对某些事物完全的一无所知。
邓千秋笑着道:“老兄,我来问你,这一百七十钱的薄荷,为何价值一百七十钱?”
朱元璋道:“难道不是它本身就是这个价格?”
邓千秋摇着头道:“一个商贾收购了薄荷,其中除了收购的价格之外,还有仓储和运输的成本,这事我调查过,单这个成本,在一百七十文的薄荷里头,就占据了三成以上,也就是说,一斤百七十文的薄荷,实际上,就有五十文以上的开支是仓储和运输的成本。”
邓千秋顿了顿,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资金的成本。”
“资金……还有成本?”
邓千秋笑着道:“这货物你收购了,花的是真金白银,现在银子变成了货物,压在自己的手上,你售出去的时间越长,银子回流的时间也就越长,这当然就是成本了。”
朱元璋还是有些不解,于是道:“这是什么缘故?”
邓千秋道:“如果你有一百文钱,若是利润丰厚,你一百文钱一年可以挣两百文。可另一个买卖,你一百文钱,投入进去,每日可以挣一文钱,那么,是前者更挣钱,还是后者呢?”
朱元璋道:“前者一百文一年之后变成两百文,后者每日挣一文,加上本金,一年之后,可得四百三十六文,当然是后者。”
邓千秋笑了:“这其实就是周转率,货物压在手上的时间越长,哪怕卖出高价,可实际的利润却是最低。而若是货物可以快速的周转,那么即便利润微薄,时间一长,却可以获得丰厚的利润。更不必说货物压得越久,不但有仓储的成本,而且还会增加损耗……”
损耗二字一出,朱元璋的脸色恢复了红润,这个他懂。
邓千秋继续道:“所谓损耗,其实不只是仓储的损失,其中还有,你收购了货物,却未必能在货物保质期内全数卖出去,必然会有一部分的货物因为无人问津,最终变得一钱不值,被损耗掉。”
朱元璋若有所思,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里头有这么多的门道:“你继续说。”
邓千秋道:“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只要解决掉这些资金成本、损耗、仓储成本,就可将货物的价格压到最低。”
朱元璋颔首。
邓千秋道:“可是晋王和我却将这个问题解决了。解决的思路很简单,现在消毒水热销,而我们在许多州县,都设置了代理商,这些代理商,每隔一些时日,就需雇舟车来采买消毒药水,那么如果我们这儿除了消毒药水,还有价格较为低廉的其他药材呢?”
朱元璋道:“这些代理的商贾,既是从事药水的买卖,他们的铺子,也必然兜售其他的药材?”
“对。”邓千秋道:“而且他们反正要来运输货物的,正好搭售,只需腾出一点位置,装载其他的药材即可,跑一趟即可将药材全部置办齐全,岂不是一举两得?”
顿了顿,邓千秋继续眉飞色舞地道:“如此一来,这就意味着,晋王殿下培育了一大片的市场,从黄连到田七,再到薄荷、人参等等的出货量都是惊人的,有了这个保证,老兄……”
邓千秋得意洋洋地继续道:“那么,就可以和药材商们去谈,直接告诉他们,他们有多少货,我们要多少,谁的价低,就收购谁家的药材,对那些供货的药材商而言,他们只需要货物一到手,不需储存,没有损耗,就可直接将货物兜售出去,而且周转率也变得惊人,那么……老兄,他们是亏了还是挣了?”
朱元璋皱眉:“你的意思是,他们即便卖五十文,也有利可图?”
邓千秋笃定地道:“当然有!可能这利润只有一文或者两文,可只要货物卖得多,卖得快,比起他们从前,收入未必降低。”
朱元璋一时之间,竟是豁然开朗:“代理商既收购了消毒的药水,又同时可以增购其他的药材,为他们提供了便利。而那些药商,却因为你们大规模的采购,减少了许多的成本,依旧有利可图,至于你们……却从中可以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药材,转售给代理的商贾,从中牟取暴利,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邓千秋笑着道:“姑且算是皆大欢喜吧。老兄,敢问这算强取豪夺吗?”
朱元璋沉吟,虽说邓千秋的话,可能还有待证实,可若当真如他想的一般,那么……这已经不是暴利这样简单了。
先亏本给人治病,继而兜售他那神奇的药水,转而分销,再利用分销,使代理商铺设至各州县,转而利用这些代理商,来销售其他的药材,因为销量极大,又回过头降低供货商人的成本。
朱元璋仿佛见证了一整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而更可怕的是,这一切……竟是完全符合了事物的规律。
那个人……真的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朱元璋内心深处,竟颇有几分羡慕。
“老兄,老兄……”
朱元璋道:“嗯?”
邓千秋轻轻皱眉道:“不过,外头真有这样的谣言吗?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心虚了。要知道人言可畏,看来……做买卖,也是很危险的事,我想……要不见好就收,免得到时候……”
朱元璋脸一绷,断然大喝:“什么人言可畏,你行得正坐得直,怕个什么?”
“啊……”这一次轮到邓千秋哑口。
朱元璋急了,额上的青筋在灯火之下都曝露了出来:“做人,最紧要的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你既没有干鸡鸣狗盗之事,那些市井流言,又何惧之有。”
邓千秋心说,这位老兄倒还真急人之所急,我谢谢他。
“不过……”邓千秋想了想道:“我觉得长此下去,总会招致许多的非议,何况我觉得银子也赚够了……”
朱元璋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朕都没有赚够呢,你就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