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还以为小兔崽子醒过来了,傲慢无礼没教养的调子真是一模一样的。
庵堂在半山腰,长长的台阶之下是上下山的交汇处,来来往往的不是香客就是山脚下的村民,除非极端天气,总是很热闹的。
纷纷看了过来。
来接那一家子的知客师父抬头看了眼前头的几个香客、大圆扛着小家伙,以及裴知意,心下大约有些明白了,便笑着道:“乐小施主是要找裴施主么?”
来人正是乐家一行。
原本要同行的乐清任因为衙门里临时有事,半路被叫了回去,如今来的也不过乐夫人和乐惠、乐长安。
正停了马车,便听伺候在车架外的巧玉说裴知意就在前面。
一行人眉目不由一松,还怕人有意躲起来,会见不着呢!
想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总不能跑掉躲起来吧?
谁知巧心喊了好几声,人就当没听到。
乐长安一甩手里的绢子,生觉着堂堂都指挥使府的威势被人漠视了,心头立马窜起了火。
若是换做平时,早就使人上去掌嘴了,可毕竟这会子还得求人,便也只能咬着牙把怒火压了下去,冷笑道:“看来这裴姑娘果真是好本事了,听着人叫她竟然连头也不回一下!”
知客师傅垂了垂眸,平和的目光只是看着台阶上一瓣随风晃动的洁白的梅花,和声道:“阿弥陀佛,山间风大,树枝婆娑,没有听到也是有的。”朝着山上比了比,“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乐夫人身子差,步伐慢。
瞧着对方一点头也不回,显然是不想搭理她们的,倒也无女儿那么不忿,只是担心对方介怀着不肯替自己医治。
赶紧挥手同女使吩咐道:“去请裴姑娘留步。”
乐惠拉住了要上前的巧玉,清秀的面容里皆是温柔的懂得:“母亲,还是让女儿身边的春喜先去吧,免得让裴姑娘不高兴,如今、先见着人才是要紧。”
见着主子使来的眼色,春喜应了一声,便快步追了上去,边急匆匆地跨台阶儿,边大声喊起来:“裴姑娘!裴姑娘,请留步!”
裴知意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便见着那些人到了,只是懒得搭理,听人这么叫嚷便觉烦,冷着脸看过去:“哪家的规矩,佛门清净地也这般叫嚷!”
春喜原是故意这么喊的,就是要让她没办法不停下脚步来,叫她这么一呵斥,周围的人纷纷拧眉看过来,更有小尼姑直接过来让她不要喧哗的。
但她不似巧玉,并不会仗着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便那么倨傲,面上十分恭敬,规规矩矩地行了福礼道:“姑娘赎罪,只是我家主子叫了您几声儿了,您也不应,奴婢也是没办法。”
裴知意居高临下地睇着远处慢慢上来的一行人,轻轻的笑声似是掠过了冰面的风:“叫我?怎么叫的?”
春喜忙又是深深一福,眉目温顺地赔罪道:“那是我们乐指挥使嫡出的七女。七姑娘知道夫人身边的女使冲撞了您,怕您心里还不适意着不肯原宥,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故意冒犯的。”
裴知意的目光落在了她面孔上,须臾,方似笑非笑道:“凭你们是谁,学会了尊重再来与我说话!”
春意疾步追上去,一张手,拦住了知意的去路,满面着急道:“我家夫人病着得长久,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求您的。都说裴姑娘是活菩萨,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裴知意朝四周看了一圈,招了招手。
一旁停下脚步看着这边的平江商会会长林展望家的太太忙挥手,让自己的女使过去:“去,听裴姑娘差遣。”
小女使迈着小碎步便过了来,微微一福身:“奴婢听裴姑娘吩咐。”
裴知意一抬下巴:“打!”
小女使吓了一跳。
她们家虽是商户,可官商从来一家,两家多有来往,她又怎么会不认得那是乐家二姑娘身边的女使。
忙回头看自家的太太,却见太太一脸笑盈盈看着别处,便知是什么意思了。
裴知意掀了掀嘴角,不咸不淡道:“若是林太太给你吃饱了饭,就好好打。”
小女使抖了抖手,咬牙告了一声罪,一耳光就扇了上去。
啪!
庵堂里来来往往人多,停放车马轿子的地方也极是宽敞,把掌声回荡亦是清脆响亮,惊得前前后后皆停下了脚步看过来,议论纷纷。
春喜乍一听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打得一个踉跄,险些从台阶儿上滚下去。
勉强站稳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震惊道:“奴婢何处得罪,裴姑娘要使人打奴婢?”
裴知意缓缓躬身凑过去,吐字清晰而缓慢:“好狗、都知道不挡道!”
这一巴掌别说是春喜没想到的,就是看热闹的也没想到啊!
这小脾气,挺辣啊!
乐夫人仰头看着三十余阶之上的女子,睫毛遗下的影子覆在眼下,余年病势折磨下的薄薄青影愈发深刻,映着眸,有难得清醒的深沉。
哪怕只是遥遥一见,眉目轻睇间、举手投足下的隐隐显露的威势,便知她绝非寻常人。
可就算她当真有些身份,这里到底是平江,就是京中有实权的大员来了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不给乐家脸面!
除非、她就是故意做给她们看的!
巧玉十二岁去到乐夫人身边伺候,也有八年了,主子在想什么她多多少少也有些知道。
察觉到主子对自己生出了怀疑,一时间眼皮一阵突突的乱跳,只觉不远处一树迎风簌簌的红梅在枝头,成了点点血腥的影子!
乐长安在平江一向是被人捧着的,哪怕被打的不是自己身边的女使,也是不肯忍下这口气的,“贱人”二字便脱口而出:“好大的胆子,竟敢打我乐家的奴婢!”
说着,一提了裙摆,便要自己上去给人好看。
乐惠一把拉住了她,低声制止她的行为:“七妹,不要冲动!”
乐长安瞪了她一眼,眸光沥沥颇是不屑:“到底是庶出的,一点子的威势都立不起来!今日不给她教训,往后岂不是谁都敢在乐家头上撒野了!”
乐惠也不介意她的刻薄,只是压住她要向往走的姿势,冷声道:“为了母亲的病,忍不下也得忍!”
耳边乐夫人气虚之下短促地轻喘,乐长安骄傲的怒意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这一年多里,南直隶的名医能请的都请过了,好容易来个连平江最厉害的老大夫都佩服的,即便她瞧不上,也不得不暂时忍下了。
不管是不是有真本事,总有让对方跪地求饶的时候!
回头一把拽过巧玉:“今日事情办不好,仔细你的皮!”
巧玉低着头,呐呐应是。
那边春喜捂着脸,还在努力绊着裴知意的脚步。
一行人总算追了上来,乐夫人的脚步停在了裴知意之下,也算是一种姿态。
过了年之后她的病症忽然重了起来,也少去参加各府的宴席,只是听着儿女们回来与她说起长明庵来了个外地人,医术如何如何的了得、又救治了多少多少人,说服着要带她来瞧一瞧。
这两年里看了无数大夫,吃了无数药,其实也早就有些灰心了。
若不是管家亲眼看了她如何利落救人的,她其实对这个外乡人根本不抱希望,毕竟连那些颇负盛名的圣手都没办法,何况一个年轻女子,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病症,也不过恰巧救了两个病症简单的,旁人也不过一句客气吹捧而已。
不想自己起了希望要来求诊了,身边的人竟惹出这许多来,满怀的希望之上被一片乌云压顶。
乐夫人温和微笑着,有礼的同她颔首致意,方要开口,先被突突的心跳冲得咳了好几声儿,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两抹病态的潮红。
平息了许久方能平顺说话:“家奴无礼,还请裴姑娘莫要见怪。”
裴知意也不避,就受了她的礼,不咸不淡道:“为何不见怪?乐夫人是觉得没有权势的老百姓活该被你们乐家门前的狗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