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刀，海棠对此却并不在意，外人怎么看她都不足以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改变。
可师傅看她的目光也日复一日的淡漠了起来。
她脸上的疤痕像是什么不堪的秽物，师傅每每见到便不自觉地移开目光，后来她便几乎见不到师傅了。
一开始，是兄弟们也常来看她，久了她这便也门可罗雀了，她在这西楼里，像个孤独的鬼，谁都不愿意招惹她。
脸坏了，好像一切都跟着坏了，海棠站在窗前，收拾着师傅送她的点翠头面，她只怕是没机会穿上唱戏了。
“慢点跑，别摔着了，一会儿师傅该骂人了。”
屋外传来了一声叫唤，海棠的思绪被打断，她走到门口推开门向外看去，门才打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便一头栽了过来，海棠赶忙将人扶住。
“谢——”
小姑娘抬头道谢，谢谢两个字还没说完，就看到海棠脸上那狰狞的疤，吓得连连后退了好几部。
“啊，怪物。”
“别乱说，快和师姐道歉。”
小姑娘口不择言，她刚说完，后面追着她的春桃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时歉意的看向海棠。
“无妨，小孩子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这妹妹看着眼生啊，是师傅新收的徒弟吗？”
海棠摇了摇头，但还是侧了侧脸避开了脸上的疤。
“是啊，前几日才来的。”
春桃含糊的点了点头，那小姑娘这会儿缓过了神来，站在春桃边上目光明亮。
“我叫棠梨，师傅夸我天赋好，以后肯定是当家花旦。”
棠梨说的开心，这话落入海棠耳中却多少有些刺痛。
“师傅找你呢，我们快过去吧，一会儿他该生气了。”
春桃有些尴尬，和海棠打了声招呼就拉着棠梨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瞧着两人远走的背影，海棠悠悠叹了口气。
海棠开尽野棠开，她在这，终究是那谢了的海棠，过了花期。
棠梨来后，楼里好像又热闹了起来，海棠偷偷瞧过几次，师傅对棠梨极好，像极了从前对她那般。
海棠再没了留下的心思，收拾了一些细软便偷偷的离开了，师傅送给她的东西她都没动，只是拿走了一支头钗留作纪念。
···
海棠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从梦春班离开之后，她的生活便真的走上了漂泊无依的路，那动荡岁月里，她一个毁了容貌的女人，生活又岂会好过。
“再后来呢？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故事忽然停下，耿乐有些着急的开口，海棠讲故事娓娓道来，故事里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一想到经受了苦难的是自己的心上人，他这心不免酸涩。
“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平城的日子过的安稳，出了城才知道什么是苦难，除了唱戏之外我也没什么别的本事，靠着卖唱赚点盘缠，后来有个好心的班主收留了我，我就跟着戏班四处流浪。
可世道，并不是总安全的，到处都在打仗，戏班子也开不下去了，便又一个人继续流浪。”
海棠说着，目光看相耿乐，瞧这耿乐眼眶微红一副要哭的样子，些许的悲伤便散了，她伸手挑了挑他的下巴。
“怎么，不怕我了吗？”
“谁，谁怕你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怕你真是笑话。”
耿乐耿着脖子，回想起自己之前被吓到的样子，略有些尴尬。
“呵，不怕吗？那我摸摸你心跳的快不快。”
海棠笑着伸手，耿乐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女鬼掏心的画面，他本能的想躲，但一想到海棠又忍了下来，他一把抓过海棠的手往自己心口放。
“跳得快那也是因为你靠我太近了，我有些激动。”
耿乐恢复了油腔滑调，海棠瞪了他一眼抽回手，回想了一下继续说了起来。
故事大多俗套，人生不过缘聚缘散。
海棠半路被人劫了，阴差阳错又回了平城，只是平城却不是从前的平安地了，现如今几乎没了平安的地方。
梦春班依旧彻夜唱响，只是曲调不免染了愁绪，海棠不敢回去，辗转打听了一些关于梦春班的事，事情却并不如人意。
孟春堂被人抓了，现如今梦春班也归刚打进平城的郭大司令，大司令喜欢听曲，时常带着人在梦春班寻欢，只是他们的寻欢又岂是听戏那般简单。
海棠不忍心梦春班被这样糟蹋，可她没什么本事，自己也不过是被人捡回家的粗鄙下人而已。
平城又打仗了，郭大司令被人打败了，又有新的人进来，这新的司令是个粗人，最是看不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他派人往梦春班丢了一把火。
大火起来的时候，海棠冲进了火场，梦春班还有很多人在，大火中夹杂着哭声，海棠又想起了孟春堂，他说过，无论如何要保下梦春班，楼没了，人总得保下。
海棠冲进火场救人，她不知道进去了几次，到最后没了力气，依稀间她好像又看到了满院子海棠开的正好，师傅站在不远处冲着她招手，如果时光能够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
故事并不是精彩的故事，海棠说着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若是放到现在，她大概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我可真傻，我走了那么些年他们也没找过我，我倒是上赶着去救人，现在想想也挺可笑。”
从前的海棠，完全是凭着一腔对孟春堂的崇拜，或许连爱情也不是，只是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对一个相对强大的人产生的盲目崇拜。
从清醒以后，海棠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到现在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就这？”
耿乐听完了故事表情却有些复杂，这故事说的好像有些烂尾吧，海棠回到平城，不该和她师傅有些什么故事吗？怎么连面也没有见一次就为了救人死了呢？
“你还想要怎么样？”
海棠伸手在耿乐头上敲了一下，目光却下意识的转开了一些。
故事倒也有，只是她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她的错觉。
大火烧起来前海棠听说师傅被放了出来，她偷偷跑到梦春班去看他，孟春堂一下子好像老了很多，和记忆里那个总是霁月清风的人很不一样，海棠一时之间有些不敢认。
孟春堂身边跟了个小丫头，海棠依稀认得那是他当初新收的弟子棠梨，棠梨长大了很多，出落的越发水灵了，只是日子不好过，身上不免沾染了一些愁绪，海棠瞧着她却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和自己有那么几分相似。
在相似的年纪被收养，又取了个相似的名字，或许在孟春堂的心里她也是有一些不同的。
妄念就像是毒草，起了头便不可遏制的生长了起来，海棠几乎想冲进去问问孟春堂了，可她终究没有勇气。
大火那日她冲进火场救人，孟春堂不在，她见了在被绑在院子里的棠梨，靠近了看那种相似的感觉越发的明显，唯一的不同的是她的脸依旧漂亮。
大火熊熊燃烧，海棠忍不住想如果火舌燎过那张漂亮的脸，师傅他还会不会亲切的摸她的头，教她读书唱戏，亲切的唤她一声“棠儿”呢？
看着棠梨痛苦的模样，海棠的心里有些异样的畅快，如果她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棠儿了。
虽是这般恶劣的想着，大火烧断的柱子砸下来的时候她还是推开了棠梨，自己成了被压在废墟下的那人。
大火灼烧的时候她觉得就这样也挺好，除了有点疼再没有别的痛苦了。
“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你大可以不去管他们，你可以活得自私一些的。”
耿乐摆摆手，这个故事听的他有些憋屈，海棠什么也没做错却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心里不免有些闷闷的。
“我当初倒也不是真的白白牺牲了，事过百年我魂魄不散，还能有如此修为，定然是有人为我虔诚供奉，能被人记一百年也是难得。不过我上辈子做人没什么经验，活得有些潦草，这辈子我得好好过才行。”
海棠摇摇头，跟着云雾他们呆了一段时间，她了解了很多，像她这样的魂魄本没有这样的力量，必定是有人虔诚供奉她，她一身的功德与信仰才会这样浓重，谁会记得她不言而喻，终究她也没有白救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好亏。”
耿乐还是有些不甘心，如果他早出生一百年，肯定不会让海棠吃这些苦！
“倒也不亏，如果没有这些我也不会遇见你了，你如果不怕鬼，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海棠轻笑一声，上辈子过的潦草，这辈子她该好好享受享受，先谈了个恋爱也不错。
“好啊好啊，我不搞种族歧视的，不过你可不许吓唬我，我胆小。”
耿乐连连点头，伸手一把抱住了海棠，他抱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海棠身上怎么热乎乎的？
“傻瓜。”
海棠轻笑，转生石在她体内缓缓运转，重塑着血脉发肤，赋予她真正的“生”。
今生，她要好好的活！
